學達書庫 > 瓊瑤 > 菟絲花 | 上頁 下頁


  我坐了下來。他推開一扇小門走出去了。我忐忑不安的四面張望著,這客廳仿佛每一面都有著通往各處的小門,只有大門那一面是整面的玻璃長窗,垂著白紗鏤空的窗簾。四周有份奇異的寂靜,我覺得十分的不安,而且,我非常非常的疲倦。從清晨到現在,我就沒有休息過一分鐘,何況又有那麼多的感觸、傷懷、擔憂……現在,我真渴望能回到我和媽媽共有的小屋內,好好的睡一覺。

  一聲門響,我迅速的回過頭去,不禁大吃一驚,那個怪人不知從那一扇門裡跑了進來,圓睜著一對怒目,虎視眈眈的望著我。在明亮的燈光下,他的身影那麼高大,亂髮虯結的面孔又那麼怪異,我的心臟一下子提升到了喉嚨口。

  他對我大踏步的沖了過來,一瞬間,我以為他會把我舉起來,扔出房間去。但,他並沒有碰我,只跳著腳吼著說:「誰讓你進來的?誰許你進來的?」

  「是我!」一個聲音在另一扇門邊響起。「怪人」回過頭去,那個帶我進來的青年正走進門來。

  「你?」怪人咆哮的目標轉移了物件,他對那青年舞了舞拳頭:「你為什麼放她進來?誰叫你放她進來?」

  「她說要找羅教授,」那青年昂著頭說,對怪人的咆哮仿佛一點也不在意。「她似乎有很重要的事要找你,我想你驚嚇了她,羅教授。」

  羅教授!天哪!難道這個毫不友善的「怪人」就是媽媽心心念念要我來投靠的人?我瞪大了眼睛,驚異更超過了原先的異懼。

  那位羅教授也瞪著我,然後,他用手揉了揉鼻子,不耐煩的蹙了蹙眉頭,用忍耐的口氣說:「那麼,你不是皜皜的女朋友了?」

  我一愣,他在說些什麼?但是,立即我就瞭解到我一定被誤會成一個不受歡迎的人了。無論如何,我現在應該趕快把自己介紹出來。於是,我說:「我姓孟,名憶湄,我是江繡琳的女兒!」江繡琳是媽媽的名字。「我母親有一封信要我交給您。」說著,我從手提包裡找出了媽媽的信,遞了上去。

  我的手停在半空中,那個怪人像是突然觸了電,我的自報姓名如同仙人的魔杖,一下子把他點成了化石。他微張著嘴,注視著我,半天都沒說話。然後,他突然醒了過來,抽出我手中的信,他迅速的拆開了信封,取出信紙。他的眼光在信箋上遊移,他看得那麼快,我相信他根本沒有看清信裡說些什麼。他的眼光掉回到我身上,近乎粗魯的說:「你母親怎麼了?」

  「死……了。」我說。

  他蹙蹙眉,鼻子裡似乎哼了一聲。

  「怎麼會死?」他簡短的問:「死在哪兒?」

  「子宮癌,」我也簡短的回答:「高雄。」

  「高雄,」他喃喃的說,像是在咒詛,又重複的說了一遍:「高雄。哼!」他望著我,發光的眼睛定定的停在我的臉上,遲疑了大約十秒鐘,他又用手揉揉鼻子,忽然說:「好吧,一切明天再談,你好像累得眼睛都睜不開了,嗯?」他那粗魯的聲調中有股突發的溫柔。「你最好是馬上睡一覺,嗯,你從高雄來的嗎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他看來有些懊惱。「剛剛我開門的時候你為什麼不早說?」他責備的問。「假若不碰到中枬,你就預備在門外站一夜嗎?」

  「噢,」我困惱的說:「你並沒有給我說話的機會。」

  「哼!」他再哼了一聲,轉過頭去看一直站在一邊的那個青年:「過來!中枬。」

  那青年走了過來,對我溫和的微笑。

  「帶她上樓去!」羅教授用命令的語氣說,又轉向我:「喂喂,你說你姓什麼叫什麼?」

  「孟憶湄。回憶的憶,水字邊一個眉毛的湄。」

  「孟……憶……湄……」他仿佛想把這名字記牢,接著就低低的嘰咕了一串,大概是在咒駡什麼、可能對我的名字不大滿意,然後他揮揮手說:「孟就孟吧,這不是什麼好姓!中枬,帶這個孟小姐上樓,皚皚隔壁的一間房間,知道嗎?」對著我,他用同一種命令的口氣說:「馬上睡覺,明天我還有話和你談!知道嗎?」

  我點頭,囁嚅著說:「可是……我,想先洗個澡!」

  「天哪,」羅教授不耐的喊:「怎麼如此嚕蘇!」揮揮手,他嚷著說:「上樓去!上樓去!」

  我遲疑的站起身來,那位名叫中枬的青年已經提起我的箱子,領先向一扇門走去。我只好跟在後面,走到門邊,我又回過頭來,輕聲的說:「明天見,羅教授。謝謝你收容了我。」

  他站著,那分不清眉毛嘴巴的臉似乎痙攣了一下,那些虯結的鬚髮微微牽動,銳利的眼睛閃過一抹近乎溫柔的光。然後他掉轉了身子,用背對著我,低低的發出許多希奇古怪的咒語般的言語。自顧自的在一張沙發中坐了下來,仿佛我已經不存在了。

  跟著那位青年,我從一扇小門出去,走進了另一間大廳內,這大廳大概是羅宅的飯廳,寬敞而整潔,有一個寬寬的樓梯直通樓上。上了樓,是一條寬走廊,兩邊如公寓般分作許多房間。

  他帶著我走向右面第三間,推開了門,開亮了電燈,微笑著對我說:「孟小姐,我想,羅教授已經等待了你好幾個月了,這間房間是三個月前就準備好了的!」

  我眩惑的望著室內,這是間小巧精緻的臥房,一張單人的彈簧床,一個梳粧檯,一個大的衣櫥,一張玲瓏而精緻的書桌,上面放著盞小小的檯燈,還有一個玻璃門的書櫥。床上被褥枕頭都已齊全,書櫥的頂上還有一瓶新鮮的玫瑰花。這一切的佈置,就好像已料定我今天會到似的。

  我有些迷惑的轉過頭來,那位青年仍然對著我微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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