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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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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校長送我到火車站,站在月臺上的車窗外面望著我。我坐在車內,倚著窗子,對著媽媽這位多年的老友,我有滿懷愁緒,而又默默無言。只因為前途太渺茫,太未可預料,這份沉重壓迫著我,使我無法說話。林校長也一反平日的豪放熱情,而顯得出奇的沉默,大概她在為我難過,為媽媽難過,也為她自己難過……她竟無力照顧一個老友的遺孤。 一聲汽笛響,「轟隆」一聲,車子蠕動了。林校長把頭伸了過來,喊著說:「憶湄!要寫信哦!」 「我知道!」我也喊:「再見!林校長!」 「再見!……」林校長不由自由的追了車子幾步,又傳來一句話:「憶湄!學著自己照顧自己!從今起,你是個獨立的人了!」 車子馳遠了,林校長瘦瘦的身影消失在我模糊的視線之中。 是的,我是個獨立的人了,換言之,我是個無依無靠的人了。羅教授,他會成為我的倚靠嗎?他會接納我嗎?仰靠在椅背上,凝視著車窗外飛馳而去的青山綠樹,我是更加迷惘沉重了。遠在五年前,有一天早晨,媽媽放下了早報,長長的吁了一口氣,怔怔的說:「羅毅……居然來臺灣了。」 「羅毅是誰?」我問。 「一位地質學家。」媽媽淡淡的說,開始吃她的早餐,我把報紙拉到面前來,看到一條不大不小的消息。 「名地質學家羅毅博士昨日携眷由港來臺,將應聘為×大教授。」 這消息引不起我的興趣,那時是暑假,我正計劃和同學遊大貝湖。拋開了報紙,我不經心的問:「你認識這位教授?」 「以前認識,在大陸上。我和他太太是好朋友。」媽媽說,「許多年沒見過了。」 「你要去看他們嗎?」我問,吃著燒餅。 「看他們?」媽媽愣了一下。「不!何必呢?他們很得意,我去倒顯得……」媽媽把話嚥住了,對我警告的說:「憶湄!你又弄了一地的燒餅渣!」 關於羅教授的談話就這樣結束了,以後媽媽再也沒有提起過他。我呢?在幾分鐘之後就把他拋到九霄雲外了。 一直到三個月以前,媽媽已證明患上了子宮癌,我們母女都已很清楚的明白,死亡的陰影正籠罩著,隨時可以降臨。媽媽有一天讓我去寄一封信,信封上收信人的名字是羅毅,地址是臺北羅斯福路×段×巷×號。我寄了信回來,媽媽才和我談起羅毅。 「他是一位學者,和我們是世交,假如我有什麼不幸,他是我唯一想得出來,能夠照顧你的人!」 正像媽媽說的,我是個不大肯面對現實的「孩子」,或者由於我是媽媽的獨生女兒,未免從小有點兒嬌寵,養成了任何事情都不能承擔的習慣。因此,雖然我很清楚的明白,媽媽患上了絕癥,遲早要拋開我而去,但我拒絕去想它,拒絕去談它,也拒絕去承認它。 每當媽媽提起她身後的事,我就跺著腳嚷:「沒有那一天,永遠沒有那一天!」然後跑開,找一個沒有人的角落裡去悄悄的哭。 可是,而今,「那一天」終於到我眼前了。我行囊中有媽媽臨終前三天所寫的一封信,囑咐我面交給羅教授。信是媽媽親手封好的,我不知道裡面寫些什麼,我猜想,無非是託孤的意思。媽媽一生好強,從不肯向人低頭或請求什麼,沒料到她走到生命的盡頭,卻必須向一個多年未謀面的朋友,請求收容她那「長不大」的女兒! 「長不大」的女兒!媽媽常常問我:「憶湄!什麼時候你可以長大?什麼時候你能懂事,不再是個毛毛躁躁的小女孩?」 小女孩!我但願永不長大!永遠縮在媽媽的懷裡,任何事情,有媽媽幫我作主,我只要吃飯、睡覺、念書、和歡笑!可是,媽媽去了!在失去歡笑的這一段日子裡,我覺得我已經「長大」了!最起碼,我已被迫去面臨那許許多多無可奈何的「現實」! 車窗外面,黑夜已在不知不覺中來到,曠野中,偶爾有點點的燈火在閃爍。車輪輾過了原野、城市、村莊,把我帶向一個未可知的命運。車子誤了點,抵達臺北時已將近十一點了。下了火車,提著我的箱子,走出了火車站,站在車站門口,四面張望。 臺北!十二年來,我跟著媽媽住在高雄,一直沒有到過這全省最繁榮的都市。抬起頭來,霓虹燈在夜色中閃耀,旅行社、小吃店,林立在對街。臺北!我久已希望來到的地方!望著成排的三輪車、計程汽車,和街頭仍然熙攘的人群,我有種慌亂和惶恐的感覺。頭一次,我發現這世界竟如此之大,不再是只有六席大的小屋!那麼複雜的道路,那麼多的建築,也不再是我和母親共同生活的那樣小小的天地。 一輛三輪車滑到我面前。 「要車嗎?小姐?」 我有些猶豫,終於說:「羅斯福路三段。」 「十塊!」十塊!我不知道是貴還是便宜,因為我根本不知道羅斯福跨在何方? 跨上了車子,我才有些後悔,深夜十一點鐘,貿貿然的跑去投奔別人,不是太晚了嗎?或者他們已經睡了,把別人從睡夢中拖起來,多麼不禮貌!媽媽總說我做事從不經過思考,看樣子我仍然沒有成熟。可是,現在,車子已經在黑夜的街道上滑行,初夏的晚風帶著微微的涼意撲面而來,我似乎無暇再做別的計劃了!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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