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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一


  若鴻一抬頭,怒瞪著畫兒和翠屏,暴吼著說:「你們的意思是說,我還不夠倒楣是不是?我應該被沖到河裡去,被大水淹死是不是?」

  母女兩個一怔,這才知道安慰得不是方向,兩個人異口同聲,急急忙忙的回答:「不是!不是!」

  「這是什麼世界嘛!」若鴻繼續吼著:「我已經走投無路,才擺一個畫攤,居然被路人侮辱,被員警欺侮,被老天欺侮——回到家裡來,你們還認為我的黴倒得不夠?」

  翠屏倒退了兩步,急得直咳,說不上話來。畫兒眼眶一紅,淚水就滾了出來:「爹!你又亂怪娘了!你就是這樣,一生氣就亂怪別人,亂吼亂叫,又不是我們要老天下雨的!」

  若鴻見畫兒流淚,整顆心都揪起來了。滿腔的怨恨、不平,全化為巨大的悲痛。他踉蹌的沖到屋角,跌坐在地上,用雙手緊抱住自己的頭,絕望的說:「一個人怎麼可能失去這麼多呢?失去尊嚴、失去友誼、失去歡笑、失去信心、失去畫畫、失去芊芊——啊,這種日子,我怎樣再過下去呢?」

  翠屏呆呆的注視著若鴻,她雖聽不懂若鴻話中的意義,但,對於他那巨大的痛苦,卻一點一滴,都如同身受。

  這天夜裡,雨勢仍然狂猛,風急雨驟,如萬馬奔騰。

  半夜裡,翠屏悄悄的起了床,不敢點燈,讓自己的視線適應了黑暗,才摸黑下了床。對畫兒投去依依不捨的一瞥。再對縮在牆角熟睡的若鴻,投去十分憐惜的、愛意的目光。她心中有千言萬語,苦於無法表達。走到畫桌前面,在閃電的光亮中,看到了那兒供奉著的牌位。她對牌位恭恭敬敬的跪下,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。

  「爹!娘!請在天上接引我,媳婦和你們團聚了!就不知道若鴻明不明白,我多希望他過得好!我沒有怪他,但願他也不會怪我,我不能再讓他為我受苦了!」

  她站起來,再對若鴻跪下,磕了一個頭。

  「若鴻,畫兒就交給你和芊芊了!」

  拜別已畢,她摸索著走到房門口,打開房門,筆直的走了出去。風強勁的吹著她,雨嘩啦啦的淋在頭上,她筆直的往前走,往前走——她再也不怕淋濕了,再也不怕生病了,西湖就橫躺在水雲間前面,閃電把水面畫出一道道幽光,她走過去,走過去——撲通一聲,落進了水裡。冰涼的水,立刻把她緊緊的擁抱住了。

  畫兒被門聲驚醒了,豎著耳朵一聽,風吹著門,砰砰砰的打著門框,雨嘩嘩的響,被掃進了房裡。

  「娘!」她叫,伸手一摸,摸了個空。「娘!」她大叫,咕咚一聲滾下了床。

  若鴻驚醒了,跳了起來。

  「爹!娘不見了!」畫兒尖叫起來:「外面好大的雨!娘不見了!爹!我好害怕——我好害怕——」

  若鴻跳起身子,對著大門就沖了出去,嘴裡發狂般的慘叫著:「翠屏!你不可以!不可以!你不要懲罰我!你回來!回來!回來呀!求求你!回來呀——」

  「爹!等等我!」畫兒跌跌衝衝的奔過去,摸索到若鴻的手,她握緊了若鴻,對那黑夜長空,也發出了悲切的哀號:「娘!你回來呀!娘!你不要畫兒了嗎?娘!回來呀!回來呀——」

  若鴻和畫兒,喊了整整一夜。把附近方圓幾裡路,都已喊遍,喊得喉嚨啞了,無聲了,翠屏不曾回來。

  第二天,風停雨止,陽光滿天。翠屏的死屍,在水雲間旁幾步路之遙的地方,被村民們撈了起來。她面目祥和,雙目緊閉,不像一般溺死者那麼浮腫可怖,她,像是安安靜靜的睡著了。

  §第二十一章

  翠屏在三天后,就入了土。

  葬禮是子默和醉馬畫會安排的。參加葬禮的,也只有醉馬畫會這些人。子默請了一個誦經團,繞著墓地誦經,為翠屏超渡亡魂。畫兒披麻戴孝的跪在墳前,哭得肝腸寸斷。看到泥土一鏟一鏟的被鏟進墳坑,畫兒忍不住對墳坑伸長了手,哀聲哭喊著:「娘!不要不要啊!你這樣埋在地下,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!娘!不要不要啊——」

  子璿走過去,把畫兒摟在胸前,拭著淚說:「畫兒,你娘活著的時候,病得好厲害,現在,她到天上去了,她就再也不會咳嗽,再也不會痛了!天上不會寂寞的,有你爺爺奶奶陪著她,還有好多好多可愛的仙子陪著她!你別哭了,你爹,還需要你照顧呢!」

  大家聽著,人人都為之淒然落淚。但是,若鴻卻無動於衷的站著,看著墳塚,不言不語,兩眼呆滯,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。好像他整個人都在另外的什麼地方,只有他的軀殼參加葬禮。誦經團誦經,大家撒白菊花,燒紙錢,一點又一點的土,逐漸掩埋了棺木。畫兒的悲啼,眾人的勸解——離他都好遙遠好遙遠,他似乎聽不到,也看不見。

  葬禮結束了,大家都回到了水雲間,若鴻依然是那個樣子,大家推張椅子給他,他就坐下,倒杯水給他,他就喝水。

  杯子拿走,他就動也不動的坐著,兩眼癡癡的看著前方。周圍的人物,外界的紛擾,仿佛與他都無涉了。

  大家都覺得不對勁了。畫兒拉住子璿的手,用充滿恐懼的聲音問:「子璿阿姨,我爹怎麼了?他為什麼不說話,也不理人?他會不會是生病了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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