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水雲間 | 上頁 下頁 |
三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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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深了。 若鴻一直坐在那堆灰燼前面,用手抱著頭,動也不肯動。 賓客們都嘆息著一一散去。圍繞著若鴻的,是一奇三怪、谷玉農和芊芊。他們想勸他進屋去,勸他治療一下手上的燙傷,但他不肯移動身子,也不肯讓人看他的手。永貴請了大夫來,他坐在那兒,就是不肯動,大夫才碰到他的肩,他就嘶吼的號叫起來:「走開!不要碰我!誰都不要碰我!不要!不要!——」 芊芊心碎神傷,五內如焚。她撲了過去,推開大夫,用力搖撼著若鴻,淚如雨下,一邊哭著,一邊大喊出聲:「你活著,為了畫畫!你的生命,為了畫畫!即使我這麼強烈的感情,都不曾動搖過仍然畫畫的意志!但是,畫畫不能缺的,是你的狂熱,你的眼睛,你的手——現在,你不讓大夫治療你的手,你預備廢掉這隻手嗎?你預備一生不再畫畫嗎?以前爹要廢掉你的手,我不惜從樓上跳下來阻止,你忘了嗎?」 她哭著,用力去拉他的手腕:「起來!起來!我不許你這樣子!我不許你停止畫畫,我不許你廢掉這雙手——我不許你放棄,從此,你的畫畫已不是你一個人的事,也是我的事!」她用盡全力,竟將他的手拉了下來:「為了我,你一定要繼續畫下去!為了我,你一定不能被子默打倒!為了我,你一定要振作起來,為了我,你一定要珍惜自己!」 這一番摧肝裂膽的呼喚,終於撼動了若鴻。他的手終於鬆開了,伸出手掌去,讓大夫治療。他的兩隻手都慘不忍睹,又紅又腫,起著水泡。大夫急忙給他上藥、包紮。片刻以後,他的兩隻手都纏上紗布,裹得厚厚的。大夫又開了口服的藥,叮囑了一大堆該注意的事項。然後,大夫走了。意蓮吩咐著說:「我把客房整理出來,讓若鴻養傷,這個樣子,是不能回去了。」 但是,若鴻掙扎著站了起來,身子搖搖晃晃的。鍾舒奇、葉鳴等人急忙扶住。若鴻掙開了眾人,蕭索的站著,眼光直直的看著前方。 「我要回水雲間去!」他簡短的說。 「何苦呢?到了水雲間,煎藥也不方便,換藥也不方便——弄點吃的也不方便——」葉鳴勸著說。 「我要回水雲間去!」他重複的說。 「好吧!」沈致文說:「我們送你回水雲間去!」 大家都去扶他,若鴻手一攔,大聲說:「誰都不要跟著我,我自己回去!」 說著,他就歪歪倒倒的,腳步蹣跚的往大門口走。 「你也不要我跟著你嗎?」芊芊有力的問。「太晚了!我跟著你已經跟出習慣了!當全世界的人都遺棄你的時候,我跟著你,當你要遺棄全世界的時候,我也跟著你!」 於是,芊芊大步上前,扶著若鴻,堅定的走出去了。 ▼第十六章 躺在水雲間裡,若鴻病倒了。 從小,若鴻就很少生病,十六歲離開家,自己一個人,流浪過大江南北,也曾遠去敦煌,徒步走過沙漠——但是,他健康快樂,幾乎連傷風感冒都很少有。但是,這次,他病了。 發著高燒,說著胡話,他有好幾天都人事不知。只感到那團熊熊的烈火,在燒炙著的他每一根神經,要把他整個人燒為灰燼。在這種燒炙中,他痛,痛到內心深處,痛到骨髓裡,痛到每根指尖,痛到每根纖維,痛到最後,他就放聲喊叫了,但是,他的喊聲,卻是那樣柔弱嘶啞,幾乎完全沒有聲音。 在這段昏昏沉沉的日子裡,他並不是全然沒有知覺,他知道芊芊一直守候在床邊,喂茶喂藥,衣不解帶。他知道一奇三怪和谷玉農,都輪番前來守候探望。他知道子璇來過了,拿來好多珍貴的藥材和芊芊談了好多話。他也知道中醫西醫,都曾在他床邊診視——然後,第五天早晨,他醒過來了。 芊芊坐在床邊一張椅子裡,上身撲在床沿上,已經倦極入睡。他注視著那張因消瘦而變得小的臉龐,和那細小的胳臂,胳臂上面,因跳樓而留下的疤痕仍然那麼鮮明。他伸手想去撫摸那疤痕,才一抬手,就發現自己雙手都裹得厚厚的。 這雙手,使他渾身迅速的通過一陣顫慄,心中猛然一抽,抽得好痛好痛。這雙手,把所有的回憶都帶來了!宴會、子默當眾燒掉的畫—— 他呻吟了一聲,想把雙手藏起來,卻苦於無處可藏。這樣一動,芊芊立刻醒了,她跳了起來,緊緊張張的說:「水!水!水!我去倒水!」 她才舉步,發現若鴻正凝視著她,她就停住腳步。她又驚又喜的撲過來,仔細的去看他,又去摸他的額。 「若鴻!」她小小聲的喊:「謝謝天,燒已經退了!你怎樣?你醒了嗎?你完全清醒了嗎?」 他瞪著她,深深抽了一口氣,有氣無力的說:「你為什麼不躲開我?你還看不出來嗎?我這個人不是人,是個災難!是個瘟疫!你快離我遠一點,不要接近我,不要幫助我,讓我去自生自滅!」 芊芊神色一鬆,竟然笑了起來。一面笑著,一面又落下淚來,她用雙手把他緊緊一抱,喜悅的說:「你醒了!聽了你這幾句話,就知道你沒事了!謝謝天!謝謝天!」她吻著他的額,他的眉,他的眼。「你不止是災難、是溫疫,你還是個千年禍害!我要用我的全心全力,來保護這個禍害!現在,第一步,禍害該吃藥了!」她起身,去爐子邊,熟悉的把藥罐裡的藥,倒入碗內。雙手捧到他面前來:「不要再叫我遠離你,逃開你!」她溫柔而堅定的說:「我身上刻著你的印記,那兒都不去了!再說,這幾天,我日日夜夜守著你,我的貞潔已經跳到黃河裡都洗不清了!如果你不要我,我就無處可去了!」 他瞪著她,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。 報復了之後的子默,又怎樣了呢? 子默並不快樂。他的「痛快」,也像那煙火,燒完了就沒有了。接下來要面對的,竟是整個畫會的指責,和子璇強烈又悲憤的痛罵:「你買了他的畫,你又燒了他的畫!你故意造成他畫展的成功,讓他活在狂喜裡,你再燒了他的畫,讓他從狂喜中一下子跌進狂悲裡!你策劃這件事,執行這件事——你讓我心寒!你一定不是我的哥哥汪子默,你被鬼附了身,才會做這麼狠毒的事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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