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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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子默搶過板車把手來,把那一車子畫,全部傾倒出來。一陣乒乒乓乓,畫框一個接一個滾落於地,玻璃紛紛打碎。若鴻驚呼著:「是我的畫!怎麼?是——我的畫!」 子默把板車甩得老遠,說:「是的!你的畫!現在,你該明白了,是誰一口氣買了你二十幅畫?」 「是誰?是三太株式會社——」若鴻說不下去了,酒意全消,臉色倏然間,變得比紙還白。一陣寒意,從腳底上升,迅速竄入他的四肢百骸,他發起抖來:「不是你,不是你——我不相信——」 「就是我!」子默大聲的說:「哈哈哈!畫是我買的,人是我請去的,賈先生就是假先生,什麼三太株式會社,在哪裡?你看看這些畫。」他一幅幅舉起來:「『奔』、『沉思的女孩』,『破曉』、『不悔』——」他再一幅幅丟進畫堆裡。 「我的畫!真的是我的畫!」若鴻忍不住要上前去。 「站住!」子默大喝,聲如洪鐘。「你的畫,但我花錢買下來了,現在是我的畫了!」他跨前一步,用手指著若鴻的鼻子,痛斥著說:「你這個人,交朋友為了你的畫,談戀愛為了你的畫。為了畫畫,你可以把友誼、愛情、責任、道義一齊拋下!我自有生以來,沒有見過比你更自私、更無情的男人!我終於徹徹底底把你看透了!人生,已經沒有任何事可以教你心痛的了!除非是——」 他停住了,從隨從手中,接過一瓶煤油,就把那瓶煤油迅速的傾倒在畫堆上。嘴裡大聲說:「燒掉你的畫!」 「子默——子默——不要——」 話未說完,子默已划燃一根火柴丟進畫裡。轟的一聲,火焰立刻竄了起來,迅速的熊熊燒起。畫框全是木製,劈裡啪啦,燒得非常快,火焰竄升得好高好高,把庭院照射出一片紅光。夜色中,令人怵目驚心。 整個庭院裡的人全驚嚇萬分。一時間,叫的叫,跑的跑,躲避火焰的躲避火焰,要救火的要救火,大家亂成一團。 若鴻沒命的颬上前去,不顧那熊熊大火,他抓起一張畫,但被燙傷了,只好又丟下,又去抓另一張,又被燙到了,再丟下,他再去抓一張,又去抓一張——火光映著他淒厲的臉,照紅了他的眼睛,他的頭髮披散了,眼神昏亂,腳步踉蹌,像一個中了幾萬支箭猶不肯倒地的瘋子。 「若鴻!」鍾舒奇喊:「別讓火燒到了房子——」 「永貴!大順!」杜世全喊:「拿水來救火!快!」 「大家來救畫呀!」葉鳴大喊。 陸秀山、葉鳴、沈致文全衝上前去,想要救畫,但火勢非常猛烈,大家根本無法接近。 混亂中,老朱、大順已帶著眾家丁,提著水奔過來,一桶桶水對畫澆了上去。水與火一接觸,一股股白煙冒了出來,嗤嗤作響。蒸騰的熱氣,逼得眾人更往後退。芊芊死命搖著若鴻的手,終於甩掉了他手中一張燃燒著的畫,水立刻淋上去,畫與畫框,全化為焦炭。 片刻之後,火勢終被撲滅。那二十張畫,全部變成焦木和殘骸,兀自在那兒冒著煙,時時爆裂出一兩聲聲響。四周的空氣,沉寂得可怕,賓客們圍了過來,個個驚魂未定,見所未見,都震驚已極的呆看著這一幕。 若鴻凝視著地上的焦木殘骸,整個人似乎也變成了焦木殘骸,好半天,他不言也不語。然後他暈眩的、踉蹌的跌坐在那堆焦炭之前,用雙手緊緊抱住自己的頭,喉中乾號著:「呦,呦,呦——」像一伎被宰割的動物,正耗盡生命中最後一滴血。這慘厲的聲音,使芊芊心魂俱碎,她撲跪上前,抱著他的頭,淒聲狂喊:「不要這樣!不要這樣!若鴻啊——」 鍾舒奇筆直對子默走過去,雙手握拳。 「子默,你太過分了!」 「過分?」子默冷冷的說,看著在地上干號的若鴻:「梅若鴻!你痛苦了?你也知道什麼叫痛苦了?回想一下你所加諸在別人身上的痛苦,那麼你現在所承受的,實在是微不足道!」 芊芊抬頭,恨極的瞪向子默。然後,她跳起身子,就發狂的撲向子默,瘋狂的去捶他,打他,踹他,哭喊著說:「你怎麼可以做這樣的事?怎麼可以?你太可怕了!你簡直比魔鬼還邪惡——你不知道若鴻是那樣敬愛你,那樣崇拜你,你的一句讚美就可讓他升上了天啊!你說他畫得好,他就快樂得像個孩子似的!他是那麼重視你的友誼啊——你居然用一把火燒掉了他所有的畫!你不只是燒他的畫,你是燒掉他的生命啊!你怎能做這麼殘忍的事?你怎麼做得出來呀——」 子默推開了芊芊,後退了一步。大聲的說:「我確實做了件殘忍的事!但是,梅若鴻做了多少件殘忍的事,他甚至連感覺都沒有!」 說完,他掉頭離去,兩個隨從,也緊跟而去。 杜世全看到這兒,頹喪、失望和驚愕,已使他無法承受。 哀嘆了一聲,他腳步不穩的走回大廳裡去。意蓮和素卿緊緊跟著他,他倒進了椅子裡,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神情,呻吟著說:「原來不是什麼富商買他的畫——原來只是他的好朋友買了他的畫,買他的畫,不是為了愛他的畫,是為了燒他的畫——唉唉!我不懂,這個,我已經完全跟不上了!可以為戀愛紋身跳樓,可以為報復買畫燒畫——我被他們打敗了——我輸了!我輸了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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