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失火的天堂 | 上頁 下頁 |
六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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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警告過你的,」她抬起頭來,看著他,被他的兇惡和暴怒嚇住了。「我說過我……沒有資格戀愛的,我一直要……逃開你的,我一直要……和你分手的,我說過我的故事很……很殘忍的……」 「你說過!你說過!你說過!」他拍著桌子,逼視她。「你到底說過些什麼?你是棄嬰?還是棄婦?你說過!你說過!你說你有個未婚夫,結果是有個私生子!你怎麼敢對我說你說過?你怎麼敢這樣欺騙我,玩弄我?」 她從座位裡跳了起來,身子往後倒退,直退到門邊。 「我今晚就要來告訴你的……」 「呵!」他怪叫:「你今晚要告訴我的!可惜你晚了一步!可惜我都知道了!那個停車場的酒鬼!你……你……」他轉開身子去悲憤的對著窗外的天空喊:「你是多麼玉潔冰清,纖塵不染呵!你是透明的天堂!水晶般的天堂,不雜一絲污點的天堂……」 她望著他,呼吸急促了起來,胸前像有一千斤重的石頭壓著,但她仍然思想清晰:「你生氣,並不因為我告訴你晚了一步,」她幽幽的說:「而是因的這件事實!因為我破壞了你心裡的完美!因為我有污點,我不純潔,我失身過,懷孕過……你受不了的,並非我的欺騙,而是這件事實!是嗎?你一直要一個玉潔冰清的女孩,結果你要到了一堆破銅爛鐵……哈哈!」 她忽然笑了起來,悽楚的笑了起來,她的眼眶幹幹的,聲音苦澀、蒼涼,而絕望至極。 「是嗎?牧原?」她逼問著:「是嗎?你被這事實嚇壞了!我和那樣一個酒鬼生過孩子!你沒料到玉潔冰清的何潔舲,原來是早被污辱過的豌豆花!是嗎?你從不會要一個豌豆花的!是不是?如果你早知道我是豌豆花,你早就不要我了!是嗎?是嗎?是嗎?……」 「是!是!是!」他沖向她,眼珠紅了,酒和悲憤把他完全佔據了,他對她的臉大吼:「你怎能在我眼前扮演清高!你怎能讓我對你如此崇拜!你怎能用唐詩用宋詞用天真來偽裝你自己……」 「牧原!」她打斷了他,清晰的一字一字的說:「事實上我沒有引你入歧途!是你自走入歧途!不過,沒關係了,是不是?什麼關係都沒有了,是不是?不必對我吼叫!反正沒有婚禮了,反正真相及時挽救了你!反正你並沒有被我污染!反正你並沒有被我羞辱!反正你依然完美!反正我還沒有弄髒你!牧原……」她盯著他,對他緩緩的點著頭,語氣深刻:「我祝福你!祝你……找到一個真正配得上你的,真正玉潔冰清的女孩!希望在這混沌的世界上還能有你所謂的玉潔冰清!」她一口氣說完,然後,她再也不看他,甩了甩長髮,她毅然的掉轉身子,打開房門,就對外面直沖了出去。 她沒有乘電梯,沖下十二層樓,她中到大街上去了。然後,她沒有叫車,也沒有回家,她開始在街上盲目的亂逛。她走著,走著,走著……意識依然清明,思想依然清晰,神志依然清楚。她一直走著……只是想耗盡自己的體力,平靜下自己那沸騰的情緒,和遏止住自己那刻骨銘心的疼痛。是的,疼痛,她覺得她渾身每根神經都在疼痛,這些疼痛,從四肢百骸向心臟集中,如同小川之匯于大海,最後,那心臟就絞扭著痛成了一團。 終於,她走回了新仁大廈。 她打開房門進去的時候,已經是淩晨兩點多鐘了。 秦非和寶鵑仍然在客廳中等著她。因為她遲遲未歸,兩人都覺得是種好的預兆,只要談得久,就證明沒有僵。他們並沒打電話到展家去問,也沒猜到潔舲會在街上遊蕩。他們等得越久,信心就越強。在這種信心中,寶鵑撐不住,就躺在客廳的沙發中睡著了。秦非仍然坐在那等著潔舲。 潔舲站在那兒,眼光直直的看著他們,他們呆住了,什麼話都不必多問了,潔舲的臉色,已經把一切都說得清清楚楚了。 她筆直的向他們走來。秦非坐在沙發中,渾身僵硬得像塊石頭,他機械的熄滅了手中的煙蒂。寶鵑下意識的往秦非身邊靠攏,感覺得到秦非的身子在發抖。 潔舲在他們夫婦二人面前站住了。她默立了兩分鐘,眼中依然是幹幹的,臉色慘白,而毫無表情。她就這樣默默的瞅著他們,然後,她對著他們跪了下來,她的身子緩緩的向下僕,僕倒在他們兩人懷中,她的雙手,一隻伸向了寶鵑,一隻伸向了秦非。 秦非的雙膝猛烈的顫抖起來,他伸手摸索著她的頭髮,她的頸項,她的面頰,他的手指也顫抖著。 寶鵑驚悸的看著潔舲那弓起的背脊,張著嘴,她想說話,卻無法出聲。 淚水突然像打開了的閘,一下子就湧出了潔舲的眼眶,迅速的氾濫開來,濡濕了秦非和寶鵑的衣服。 ▼第二十章 這是漫長的一日。 秦非給潔舲注射了一針鎮定劑,讓她睡覺。寶鵑決定請一天假守著她,而秦非,他仍然必須趕到醫院去,這天早上一連四小時,他是某醫院的特約醫師,有許多他固定的病人,專門來掛他的號,他不能請假。 這天對牧原來說,也不是好過的。他正好一天都沒課,他就把自己關在書房裡,父母敲門他也不理。展翔夫婦昨晚早已聽到牧原的吼叫,知道婚事已經吹了,對他們而言,這就是一塊石頭落了地,總算是免掉一場「家門之辱」。至於牧原不想見人,這也是人情之常,所有受了傷的動物,都會藏起來去獨自養傷。牧原在養傷,展翔夫婦也不打攪他,只是不斷為他送進去一些果汁、三明治、西點,和咖啡。他也會坐下來,喝掉咖啡,吃點東西。但是,大部分的時間,他只是在房間裡走來走去。 在經過一夜的「痛楚」之後,牧原思想已經逐漸清晰,沒有昨夜那樣混亂、震驚,和憤怒了。他開始回憶和潔舲認識的一點一滴,植物園、歷史博物館、看電影、夢園咖啡廳…… 越想就越有種心痛的感覺,再細細追憶,潔舲愛他,似乎一直愛得好苦,多少次欲言又止,多少次決定分手,多少次對他一再強調自己並不美好……他想起潔舲昨晚的話:「我沒有引你入歧途,是你自己走入歧途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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