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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


  志遠深夜做完工回家,常看到客廳裡堆滿了各式各樣的速寫,和一個個雕塑的粗坯,而志翔則倦極的仰躺在地板上睡著了,手裡還緊握著雕刻刀或是炭筆。每當這種時候,志遠會站在那兒,對志翔憐惜的看上好幾分鐘,才輕輕的搖醒他,喚他去床上睡覺。而志翔呢,每天清晨醒來,他就會面對著哥哥那張熟睡的、憔悴的、消瘦的臉龐看上好久好久,然後悄悄的披衣下床,去燒上一壺咖啡,讓它保溫在那兒,再把麵包放進烤麵包器裡,煮好兩個連殼蛋,削好一盤蘋果,都放在餐桌上,另外再留下一張紙條:「哥哥,別忘了吃早餐!」

  「哥哥,別工作得太苦!」

  志翔下課回家,也常看到志遠留下的紙條:「明天週末,何不帶憶華出去寫生?」

  「夜涼如水,可在憶華家烤烤火。」

  「書呆子,用功之餘,別忘了終身大事!」

  憶華!志遠總是念念不忘的撮合他和憶華,他卻很難去告訴哥哥,他與憶華雖然越來越親密,卻決沒有志遠所希望的那種感情。很奇怪,憶華細緻而溫存,安詳而恬靜,雖稱不上天仙美女,也是楚楚動人的。但是,她就是無法燃起志翔心裡的火苗。他也曾對志遠坦白的談過:「哥哥,憶華是我的知己,我的朋友,我的妹妹,就是不能成為我的情侶!你別熱心過度,好不好?何況我現在全心都在學業上,根本也沒情緒去交女朋友!」

  「慢慢來吧!」志遠卻充滿了信心,他又親暱的去揉志翔的頭髮了。「你全心都在學業上倒是真的,但是,不管你有情緒交女朋友,還是沒情緒交女朋友,當愛情真正來臨的那一天,你會擋也擋不掉的!」

  是嗎?愛情會真的突然來臨嗎?愛情會從天而降嗎?愛情是擋也擋不掉的嗎?無論如何,這一天,在志翔的生命史上,卻是個神奇的日子!這是個星期天,已經十二月了,天氣很冷,陽光卻很好。一早,志翔就到了布希絲別墅——也就是布希絲博物館,這別墅位於布希絲公園裡,因為有拿破侖妹妹布希絲裸像而聞名。志翔卻不是為了這裸像而來,他是為了貝尼尼的另一件作品:擄拐。

  「擄拐」也是一件世界聞名的藝術品,全部用大理石雕塑而成。塑像本身是塑著一個強而有力的男人,肩上扛著一個驚恐萬狀的少女。關於「擄拐」,原有一個神話故事,可是,志翔對這神話故事並沒有興趣,他所驚愕眩惑的,只是那男人所表現的「力」,和那少女所表現的「柔」。把「力」與「柔」混合在一起,竟能產生如此驚人的美!他研究這雕塑品已經不止一朝一夕,每次看到它,就不能抑制胸中所沸騰的創作欲,和那份崇拜景仰之心。

  這天,他就站在「擄拐」前面,拿著自己的速寫冊子,細心繪下那男人的手,那隻手緊掐著少女的大腿,手指有力的陷在那「柔軟」的肌肉裡。「柔軟」!你怎麼能想像得到,以大理石的硬度,卻能給你一份完全柔軟的感覺!

  十二月不是遊覽季節,布希絲別墅中遊客稀少。志翔專心在自己的工作裡,對於別的遊客也漠不關心。可是,忽然間,他耳中傳進了一聲清脆的,像銀鈴般悅耳的、女性的聲音,用標準的「國語」在喊著:「爸爸!媽!快來看這個!一個大力士抱著個好美好美的女孩子!」在異國聽到中國話,已經使志翔精神一振,何況這聲音如此清脆動人!他本能的抬起頭來,頓時,他覺得眼前一亮,那「擄拐」旁邊,已經多出了另一件活生生的藝術品!一對靈活的、黑亮的眸子,正從「擄拐」上移到他的臉上來,好奇的、大膽的、肆無忌憚的望著他。

  這是一個少女,一個中國少女,很年輕,不會超過二十歲!穿著件白色狐皮短外衣,戴著頂白色狐皮小帽子,白色外套敞著扣子,裡面是一色的橘紅色洋裝,橘紅色的毛衣,橘紅色的呢裙,橘紅色的靴子,脖子上還繫著一條橘紅與白色參織的毛線長圍巾。

  志翔對於「顏色」原就有相當的「敏感」,這身打扮已帶給他一份好「鮮明」的感覺。再望著那年輕的臉龐,圓圓的臉,秀眉朗目,挺直的小鼻梁,下面是張小小的嘴。東方女孩,臉上一向缺乏「棱角」,卻比西方女孩「柔美」。他以一個雕塑家的心情,在「打量」這女孩的面頰輪廓,和那稱得上「明媚」的眸子。而那女孩,原是挺大方的,卻在他「銳利」的注視下瑟縮了。她把頭一揚,小帽子歪到一邊,露出剪得短短的頭髮,她的身子側開了。轉向在一邊看另一件雕刻品的中年夫婦——顯然也是純粹的中國人!「爸爸!媽!」那少女帶著股調皮的神情,眼角仍然斜睨著他:「這兒有一個『書呆子』一直對我瞪眼睛,八成是個日本人!我不喜歡小日本,咱們走吧!」

  書呆子?小日本?前者說得很可笑,後者未免太可氣!志翔下巴一挺,衝口而出就是一句:「小日本?我看你才是個小日本哩!」

  那少女本來已經跑開了,聽到這句話,她站定了,回過頭來,她揚著眉毛瞪著他,氣呼呼的說:「你怎麼可以罵我是小日本?我最恨小日本,你這是侮辱我!」

  「那麼,你說我是小日本,就不是侮辱了?」他頂了回去,也瞪著她。她張大眼睛,嘴唇微張著,想說什麼,卻沒說出來,接著,臉上繃緊的肌肉一鬆,她就天真的笑了起來。她這一笑,他也跟著笑了。「中國人嗎?」她問。「當然哩!」他答。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她問。

  「陳志翔!」

  「志氣的志,吉祥如意的祥嗎?」她搖搖頭,頗不欣賞的。「俗裡俗氣!」

  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他不分辯,只是反問了一句。

  「朱多麗!」

  「很多美麗嗎?還是英文的Dolly?」他也搖搖頭,學她的樣子,頗不欣賞的:「很多美麗是土裡土氣,英文名字就是洋裡洋氣!」她憤憤然的跺了一下腳。「別胡扯!我的名字是朱丹荔,當紅顏色講的丹,荔枝的荔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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