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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


  「哥哥!」志翔咬住牙,不知再說什麼好。他沉默了。

  志遠重重的在志翔肩上拍了一下,他的眼眶潮濕,嘴角卻湧上一個欣慰的笑容。「你答應了,是不是?你不再三心二意了,是不是?到底是我的弟弟!」他說:「我知道你不會辜負我,我知道!你像我,你和我一樣倔強,一樣好勝!」

  辯論結束,志翔又無可奈何的躺回床上,繼續盯著天花板的水漬。激動的情緒已經過去,取而代之的,就是一種深切的悲哀與沉痛。志遠也躺上了床,和弟弟一樣,他也仰望著天花板上的那塊水漬。很長一段時間,室內是靜悄悄的,然後,志翔低聲的、平靜的問:「高伯伯和憶華,都幫著你在瞞我,是嗎?」

  「是我要他們瞞你的。」

  志翔輕歎了一聲。「我像一個傻瓜!一個白癡!」

  志遠伸手關了燈。「不要再抱怨,志翔。命運待我們仍然不薄,它給了我一個你,給了你一個我,給了媽媽爸爸我們兩個,命運仍然待我們不薄,志翔,別再埋怨了。睡吧,想辦法睡一下,一早你還有課!」志翔的眼睛望著窗子,黎明早已染白了玻璃。他躺著,全心在體味著志遠這幾句話;命運待我們仍然不薄?因為我們有著彼此,而爸媽有著我們兩個?越想就覺得越愴惻,越想就覺得自己的肩上,背負著好重好重的擔子!他眼前浮起志遠扛著石柱的樣子,隱約中,覺得那石柱也壓在自己肩上;羅馬的石柱!凱斯多廟殿的石柱!撒脫諾廟的石柱!也是自己家園的石柱!哥哥的石柱!「我要扛起來,」他喃喃自語。「我要把它扛起來!不管是我的,還是哥哥的!」

  這天晚上,他照常在高家吃晚餐,顯然,高氏父女已經知道他所發現的事情,由於他的沉默,高氏父女也很沉默。飯後,憶華照例遞給他一杯熱咖啡,就在燈下架起燙衣服的架子,開始熨衣服,志翔注意到,那全是他們兄弟兩個的衣服。

  高祖蔭往日總是在外屋工作,今晚,他卻把工作箱放在室內,架起了燈,戴著老花眼鏡,他在燈下縫製著皮鞋,那皮線上上下下的從打好的孔中穿上穿下,他用力的拉緊線頭,線穿過皮革,發出單調的響聲。

  「高伯伯,」他握著咖啡杯,沉吟的開了口。雖然大家都叫老人荷塞或是「高」,他卻依然按中國習慣稱他為高伯伯。「以後每天晚上,我來跟你學做皮鞋,好嗎?」

  老人透過老花眼鏡,看了他一眼。

  「志遠像是我的兒子,」他答非所問的說。「這許多年來,我看著他奮鬥,掙扎,跌倒。我想幫他,可是不知道如何幫起?在你來以前,有好長一段日子,志遠不會笑,也沒有生趣。然後,有一天,他興高采烈的來找我們,又笑又跳的說,你要來了。這以後,他就是談你,從早到晚的談你,你寄來的每張畫,他送到各學校去,找教授,申請入學許可。最後,幫你選了這家藝術學院,學費很貴,但是教授最欣賞你。等你來了,他和以前就完全變了一個人了,他重新有了生活的目的,有了信心,有了期望——」老人把一根線頭用力拉緊。「他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你身上,要培養你成為一個藝術家,並不是要你成為一個鞋匠。」

  志翔震動了一下,呆呆的望著老人。那白髮蕭蕭的頭,那被皮革染了色的手指,那熟練的動作。一個老鞋匠!那鏡片後的眼睛裡,有多少智慧,看過多少人生!

  「高伯伯,」他慢吞吞的說:「你認識哥哥已經很久了,能不能告訴我,為什麼他連學校都沒讀完?八年前,他離開臺灣的時候,是公認的天才!」

  老人低俯著頭,一面工作,一面平平靜靜的,不高不低的,像在述說一個古老的故事一般,慢慢的說:「八年前,他確實是個天才!在音樂學院專攻聲樂,在學校裡,他就演過歌劇,當過主角。可是,聽說你們家是借債送他出國留學的,他在上課之餘,還要拚命工作,來寄錢給家裡。事實上,留學生在國外都很苦,應付功課已經需要全力,一分心工作,就會失掉獎學金,要謀自己的學費,要寄錢回家,他工作得像一隻牛。

  那時候,他身強體健,又要強好勝,每到假期,他常去做別人不肯做的工作,越是苦,賺錢越多。這樣,在五年前,他幾乎要畢業了,那年冬季,他志願去山上工作。那年的雪特別大,他們在山上築路,冒雪進行,山崩了,他被埋在雪裡,挖出來的時候,他幾乎半死,然後,他害上嚴重的肺炎和氣管炎,休學了,在醫院裡躺了兩個月!」志翔驚愕的張大了眼睛。「我們一點也不知道!」

  老人抬眼看看他,又繼續埋頭工作。

  「留學生的習慣,報喜不報憂,他不肯告訴家裡,也不肯找『大使館」幫忙,那時候,只有我和憶華在照顧他。他身體還算結實,復原得很快,他的身體是好了,但是,他的嗓子完全壞了。」老人放下了針線,慢慢的抬起頭來,望著志翔。「你聽說過,嗓子壞了的人,還能學聲樂嗎?別說歌劇,他連一支普通的兒歌都唱不成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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