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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三


  嫣然震動了一下,仍然不說話。室內靜悄悄的,一點聲音都沒有。巧眉低低的歎了口氣,她挺了挺背脊,臉上的神情幾乎是勇敢的。「淩康是你的男朋友,不是我的!」她清楚的說。「你的錯誤是太早帶他回家,太早讓他見到我。我那時才十六歲,幾乎是個孩子,說真話,我並不想搶你的男朋友。但是,十六歲的少女也已懂得虛榮。姐姐,你永遠不會明白,我的失明讓我很無助,這份無助,柔弱,悲哀和無可奈何,……加上我本身的氣質,我彈琴的技術,我想,我會變得很有吸引力,很惹人憐愛的。唉,姐姐,我並不是有意,我是不知不覺的在利用我這份柔弱和無助,利用我的失明,來引起別人的注意。一定的!」

  她側著頭沉思,側著頭分析自己。「一定是這樣!」她重複了一句。「於是,淩康轉移目標了,於是,你就像練琴一樣,立刻棄權。你根本不和我競爭下去,因為,你的良心又在告訴你,妹妹已經瞎了,如果淩康愛她,你只能從旁協助,而不能從中破壞。於是,你退到十萬八千里以外去,讓淩康和我接近。可是,在潛意識中,你很介意淩康這件事,這傷到了你的自尊和驕傲,你很傷心。所以,我一直不想和淩康好的,我一直在抗拒他的,我的良知也在責備我自己,責備我搶你的男朋友……但是,唉!」她長長的歎了口氣。「我們現在不要談淩康,讓我說到主題上來,今天晚上,到底發生了什麼?」

  她停住了,低下頭去,沉思著。嫣然又顫慄了一下,淩康整個人都從沙發深處挺直了起來。安騁遠咬住嘴唇,困惑的著巧眉,似乎忘記他自己是今晚故事中的男主角了。衛仰賢和蘭婷都集中了精神,呆呆的注視著巧眉。

  「今晚,實在是太不湊巧!」她又抬起頭來,又繼續說了下去,她臉色更堅定了,在堅定中,還有種特殊的勇敢和美麗。「今晚我相當消沉,我想,大概是天氣的關係,又冷又雨,我又有些感冒。然後,全家的人都不在家,只剩我一個,我就更加消沉起來。當我消沉的時候,我會把所有不愉快的事都想起來。我去彈琴,彈悲愴,彈命運……我覺得悲愴加命運,就是我自己。對不起,淩康,」她對淩康的方向點點頭。「我又自憐起來,不可救藥的自憐起來。這時候,安騁遠來了,我沒聽到他什麼時候進琴房的,我太專心在彈琴和自憐上。等我彈完了,他歎了口氣,我才發現他在房間裡。唉,姐姐——」

  她的臉直對著嫣然。「不瞞你,自從你把安騁遠帶回家來,我那卑鄙的『虛榮』也曾作祟過。在我身體裡,一直有兩個自我,一個是又好又善良又純潔的。一個是又壞又虛榮又卑鄙的。這兩個自我常常打架,打得我頭昏腦脹。安公子來我家後,我那個壞的自我一度蠢蠢欲動,只是被那個好的自我給壓制住了。而安公子雖然注意了我,卻完全沒有被我嬌弱無助的那一套迷惑住。直到今天晚上。今晚,由於家裡沒有人,由於我確實消沉,由於我彈出了我的悲愴和命運……安公子聽到了,他想安慰我,他走過來給我披上一件毛衣,他說:『我討厭你糟蹋自己!』唉,姐姐,我那個壞自我立刻作祟了,我知道他在可憐我,我馬上就利用起來,他給我披衣服那一刹那,我抓住了他的手,而且投進他懷裡去了。」

  全屋子的人都呆著。淩康的背挺得筆直筆直。眼睛瞪得像兩個龍眼核。

  衛仰賢張著嘴,蘭婷蹙起了眉。

  嫣然依舊是尊石膏像,只是眼睛變得深不可測了。

  安騁遠驚悸的震動了一下,深思著。

  「姐姐,」巧眉又開了口,聲音啞啞的,說了太多話,她又咳起來了,她控制住了咳嗽,繼續說:「這就是你今晚看到的。你氣得尖叫著跑走之後,我那個好自我也氣得快瘋了,因為我那麼虛榮那麼卑鄙!所以,我哭了。所以,我現在出來,向你們招供所有的事實。同時,我有句必須要說的話,安公子!」她喊。安騁遠驚跳了一下,瞪著她。「請你千萬別自作多情,今晚,不管是阿貓阿狗來給我披衣服,我都會投到他懷裡去,這只是情緒加上虛榮的後果,與愛情毫無關係。」

  安騁遠靜靜的站著,他輕蹙了一下眉,眼眶竟微微有些濕潤。他不說話,只是深深的透了口氣。

  「姐姐,」巧眉又面對著嫣然了。「我知道你的感覺,易地而處,我可能比你更生氣。你恨我。本來,你潛意識中就恨我,現在,從潛意識轉為明意識,你看透我了!你看到那個壞的我了,虛榮,卑鄙,利用自己的失明,去誘惑別人,恨不得讓天下男生,都拜倒在我的面前。你已經認清楚了我,所以,我不向你道歉,也不求你原諒——」

  她仰了仰下巴,有股堅強的傲氣。「你欠了我,姐姐。」她低語。「現在,你的債已經還完了。你可以繼續恨我,你也可以繼續愛我,我不在乎。」她微笑了一下,那微笑飄忽的從她唇邊掠過,幾乎難以覺察。「你也可以——像以前一樣,又恨我又愛我。我不在乎。至於你和安公子之間,是你們的賬,事情經過,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,如果你怪他恨他,甚至為這件事和他斷絕來往,我都管不著了。反正,我也無法讓發生過的事變成沒發生過。現在……」

  她停住了。然後,她轉過身子,非常準確的走向淩康,停在淩康面前了。「輪到你了,淩康。」她說。

  淩康昏亂而迷惑的凝視她,臉上一股迷失的神氣,像個陷在濃霧中,找不著出路的孩子。

  「淩康,」她的聲音放柔和了,柔和到了頂點,柔和得像春天的微風,薰人欲醉。她臉上有種奇異的光彩,充滿了感情,充滿了坦蕩。「你應該認清我了,你曾經叫我不要自卑,不要自憐,你不知道自卑和自憐一直是我的武器,你也是被我這武器所俘虜的。我不知道在以後的日子裡,我這劣根性會不會再發作。我對自己一點把握都沒有。所以,你要想清楚。我當著我父母的面問你,你還要不要我?」

  淩康怔住,呼吸不穩定,他直直的看著她,困惑已消,濃霧已散,他眼神熱烈而帶著點鷙猛。

  「問題不是我要不要你,是你要不要我?」他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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