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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二


  嫣然聽著,聽著。然後,她側著頭沉思,接著,她就歇斯底里的大笑了起來,不能控制的大笑了起來。巧眉巧眉,她心裡嚷著:你真聰明,你什麼都不說,把難題再拋到我身上來!巧眉巧眉,我欠了你,該了你,一輩子也還不清的債!去問姐姐!你要我說什麼?說我「看到的」,還是說我「受到的」……她大笑,笑得眼淚都出來了。

  安騁遠沖上前去,臉色煞白。他抓住嫣然的胳膊,搖撼著她,呼喚著她:「嫣然!不要這樣子!嫣然,嫣然!」他沉痛的一仰頭,堅決的說:「她不說,你也不必說,讓我來說!」

  嫣然立刻止住笑,抬頭看他。她眼裡亮著淚珠,神經質的點著頭:「好,你來說!」她掃視室內。「你們都聽他說,只有他說得清楚!他是從頭演到底的一場戲,我的角色只在門口大叫一聲。讓他說!讓他說!」

  淩康再抽口煙,面色更灰敗了,他站在那兒,深刻的注視安騁遠。「好,安公子!請你說!」

  「我看,今晚什麼都別說了!」蘭婷忽然驚悸起來,她那母性與女性的本能,和她那洞察人性的能力,使她驚覺到可能發生的事。她急促的攔了過來,急促的阻止即將爆發的另一場風暴。「今晚什麼都別說!大家都累了。嫣然,你又濕又冷,如果不趕快去洗個澡上床,你一定會生病!安騁遠,你的氣色也好不到那裡去,回家去吧,什麼事都明天再說!淩康,你也回家。我保證你,明天是另外一天,什麼事都會過去的……」

  「不!」嫣然喊著,推開了母親,臉上有副堅決的、狂野的神氣。「讓他說!你們都聽他說!讓他說!」

  「嫣然,」衛仰賢插了進來,和蘭婷一樣,他開始體會到事態的嚴重。「不要任性了,你需要休息,我們也都累了,不管你們是怎麼回事,我們都沒力氣管了……」

  「他必須說!」嫣然打斷了父親,固執的嚷:「你們真奇怪,為什麼今天的傷口,要留到明天來處理!壯士斷腕,也是在一瞬間決定而執行!你們現在都在場,他正好說給每一個人聽!安騁遠!」她狂烈的喊:「你說話呀!說呀!」

  「喀啦」一聲,裡面有間臥室的門開了,大家都不由自主的回過頭去,巧眉穿了件睡袍,正穩定的、堅決的,一步一步的走了出來。她面色凝重,神態莊嚴,眉端唇角,有種不顧一切的決心。她站在客廳中間了,抬著頭,她用沉靜的、坦率的、清晰的聲音,一個字一個字的說:「你們都不要說!還是我來說!」

  「巧眉!」蘭婷想阻止。

  「媽,」巧眉堅定不移的。「你別阻止我,姐姐說得對。今天的傷口,不能留到明天來處理!該開刀就開刀,該縫線就縫線,該鋸胳膊鋸腿就鋸胳膊鋸腿!」

  大家都呆住了,大家都望著她。她站在那兒,白皙的面頰,烏黑的長髮,淡紫的睡袍……美麗得像個仙子,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。「我要告訴你們今晚發生了些什麼。」她繼續說:「但是,說以前,我要先說一些我心裡的話,一些你們都不瞭解我的地方。」

  她舔了舔嘴唇,眉頭輕蹙,神態更莊重更嚴肅了。「我是個很虛榮的女孩。我不知道別的女人怎麼樣,我承認我是虛榮的,我有佔有欲,我有征服感。我六歲失明,從此看不到這個世界,也看不到我自己。悲哀的是,我如果一出生就失明,我對顏色、光線、美醜可能都沒有概念,我就也不會這麼痛苦了,也不會虛榮了。六歲,我已經知道天是藍的,雲是白的,樹是綠的,花是紅的。姐姐是可愛的,而我自己——巧眉是美麗的。這些年來,我雖然生活在黑暗裡,我仍然記住一件事,我沒有失去我的美麗。小時候,我學琴學得又瘋狂又專注,我不相信有別的瞎子像我這樣用功,去整章整段的背樂譜,摸索著練琴,而我做到了。因為我虛榮,我希望我除了美麗以外,還有別的吸引人的地方。姐姐——」

  她轉向嫣然的方向,面對嫣然,她的方向感是非常正確的,她坦率的面對著嫣然。「姐姐,我們兩個都不敢說破,兩個都生活在一種虛偽的境界裡。姐姐,你知道我多恨你嗎?你知道我多嫉妒你嗎?每個早晨,我被鳥聲吵醒,我就清楚的記起那個早晨,那飄蕩到天空裡的秋千。我記得我說,姐姐,我們去滑滑梯好不好。你說,不好不好。於是,我上了秋千,於是,我摔了下來,於是,我從此失去了視力。」

  嫣然凝視著巧眉,聽得呆了,癡了,入神了。

  「姐姐,我現在並不是責備你,我知道這件事帶給你痛苦並不亞於我,我只是說出一件『事實』。我的潛意識在恨你,怪你,嫉妒你,因為你沒有瞎,而我瞎了。我的明意識卻不許我有這樣的思想,我的良心和良知一直在提醒自己,姐姐沒有錯,姐姐愛我,保護我,照顧我……事實上,這些年來,你確實努力照顧我,我吃的、我穿的、我用的……全是你在做。

  我想,別的姐姐不會這樣照顧妹妹,你對我,除了本能的手足之愛,還有『贖罪』,你在『贖罪』,為你十六年前的一個無心之失『贖罪』,我想,你和我一樣矛盾。潛意識裡,你大概也恨我,因為我的存在,時時刻刻在提醒你的過失。而明意識裡,你的良心和良知也在提醒你,你應該愛我,照顧我。我想,我們兩個都一直生活在過去與現在的痛苦裡,也生活在愛與恨的矛盾裡。儘管我們嘴中都不會承認,我們卻確實在恨對方,愛對方。而且,也在暗中競爭。」

  衛仰賢的香煙幾乎燒到了手指,他慌忙熄滅了煙蒂。呆望著巧眉。蘭婷靠在一張沙發中,眼裡凝聚著淚,喉嚨中梗著硬塊,無法出聲。淩康專注的看著巧眉,忘形的一支又一支的接著抽煙,安騁遠始終站在嫣然身後,帶著種嶄新的感覺,驚奇的聽著看著。嫣然是一尊石像,她站在那兒,不笑,不動,不說話,就像一尊石像。

  「姐姐,」巧眉頓了頓,換了口氣,聲音更誠摯了。「我們在競爭,一直在競爭,但是,每次都是你輸了,不是你打不贏我,而是你很容易棄權。只要你發現我們在競爭,你立刻就棄權,讓我不戰而勝。想想看,是不是這樣?小時候,我們一起學鋼琴,你能看譜,比我的進度快,學得比我好,可是,你半途而廢,讓我學,你不學了。你那麼愛音樂,寧可去學吉他或電子琴,你就是不碰家裡的鋼琴。因為,你的良心在告訴你,妹妹已經瞎了,難得她對鋼琴有興趣,讓她去學吧,你棄權了。小時候,是學習上的競爭,大了,就牽涉到男朋友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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