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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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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叫阿奇,我曾孫子叫阿怪。」阿奇一本正經的,又繼續說:「我媽會說:『阿怪呀,你知不知道你曾爺爺當初給我剝螃蟹鉗的故事呀──』就這樣,這故事會一代傳一代,將來幾百幾千年後,蕭家的列子列孫,什麼都不記得了,只記得他們有一個叫阿奇的老祖宗,把要孝敬給老老祖宗的螃蟹鉗子,孝敬給了他那未進門的蕭門夏氏太夫人!」 全桌的人被他說得腦筋都轉不過來,等到轉過來,就又都忍不住笑得天翻地覆。連阿娟也笑,廚房裡的張嫂,也伸個頭出來笑,花園裡的紡織娘也笑,肯氏南洋杉和海棠、月季統統都笑了。 夜色也在笑,昨夜的風雨早成過去,月色明媚如水,流動在樹梢花影中。迎藍環室四顧,早忘了這是「蕭」家,忘了這是「豪門」,只看到有種名叫「幸福」的氣氛,正慢慢的擴散開來,擴散開來,擴散開來,直至充塞在房間的每個空隙裡。 ▼第十二章 就在蕭家被幸福和笑聲充滿的時候,韶青和黎之偉也正在吃晚餐,韶青一手做的菜,小公寓裡有燈有酒,窗外有雲有月。一樣的夜色,一樣的空氣,只是,情況與氣氛却和蕭家大大不同。黎之偉進門時,情緒就不太好,坐在沙發裡,他說:「我今天採訪了一個新聞,有個女人放火燒死了四個兒女,再臥軌自殺了。」韶青一怔。「為什麼?」 「因為她丈夫移情別戀,離家出走。其實,這也不值得殺孩子呀!」他搖搖頭:「你沒看到火場,一片淒涼!」 「別說!」韶青慌忙阻止:「也別形容,否則,我做了半天的菜都白做了。」黎之偉正眼看她。「你是個典型的賢妻良母。」 她深刻的凝視他。「是嗎?」 「是的,」他誠心誠意的說:「能夠擁有你的男人,會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!」她的心臟猛的一跳,幾乎衝口而出:你要當這幸福的男人嗎?但是,黎之偉四面張望,問:「迎藍呢?」韶青深呼吸,走近黎之偉,在他身邊坐下。 「我要告訴你一件事。」她沉聲說:「阿奇回來了,昨天半夜到達台北,從國際機場就直殺到我們家。」 「哦!」黎之偉應了一聲,緊盯著韶青:「怎樣呢?發生了什麼事嗎?」韶青拉起他的手:「來,我們來吃飯,一面吃一面談。」 黎之偉沒說話,走到餐桌前坐下來。他陰沉的看桌面,問:「你沒準備酒?」 「不要喝酒,好嗎?」韶青半懇求的。「你一喝酒就會胡鬧,又唱又跳的。我想跟你談點正經事。」 「給我一點酒,什麼酒都可以!」他沉鬱的說:「我保證不醉!」韶青無可奈何的拿來了酒杯和酒,一瓶最淡的葡萄酒,他看看酒瓶,笑笑說:「你們好像只有葡萄酒。」 「我不想讓你醉。」 「你不知道,真正醉於酒的人很少,人會醉,只因為自己心理不平衡。你去錫口參觀一下,那兒的人沒有喝酒,個個都醉。」 「錫口?」她不懂他在說什麼。 「錫口瘋人院。」他接口:「我去那兒參觀過,還寫過一篇特稿,有個房間裡住了二十幾個人,屬於沒有危險性的,病狀輕微的病人。其中有個老人給我印象深刻,他筆直的站在牆角,把一隻手伸在前面,動也不動,站了已經好幾小時了。醫生說他一進病院就是這樣,因為他以為自己是一盞路燈。我看他的手舉得那麼久,都代他手酸了,我走過去問他:『你在做什麼?』他答:『我不能動,我是路燈。』我故意在他手下張望了一下,說:『路燈怎麼沒有燈泡呢?』他說:『燈泡壞了,用得太久,已經壞了。』我說:『那麼,你就不要當路燈吧。』他悲哀的說:『不行,我是一盞不亮的路燈。』」 黎之偉住了口,倒滿酒杯,抬起頭來面對韶青:「你瞧,瘋子有瘋子的哲學,我不知道他一生遭遇了些什麼事?但深深體會到他的悲哀,一盞必須站在那兒,忍受風吹日曬,而不亮的路燈。後來,我很想以這個題材,寫一篇東西,題目就叫『不亮的路燈』。」 「你寫了沒有?」韶青關懷的。 「我沒寫。因為幾個月後,我再去錫口,那老人已經不在了,我問醫生:那盞路燈呢?旁邊有個年輕小伙子躺在床上,一本正經的說:路燈被颱風吹倒了。我問那年輕小伙子:你躺在這兒幹嘛?他對我很認真的說:『如果我不躺下來,颱風也會把我吹倒的,我是倒地的路燈。』」他喝了口酒,看著韶青:「後來我問醫生,怎麼路燈病還會傳染呢?醫生說,那小伙子送進來的時候,神志不清,胡言亂語,後來居然崇拜起那盞路燈起來,還曾經爬上屋頂,把燈泡拆下來,硬要裝到那老頭的手上去。然後有一天,老頭終於倒下來死了,這年輕人也倒下了,變成了一盞倒地的路燈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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