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卻上心頭 | 上頁 下頁
四〇


  「給我一點酒,什麼酒都可以!」他沉鬱的說:「我保證不醉!」韶青無可奈何的拿來了酒杯和酒,一瓶最淡的葡萄酒,他看看酒瓶,笑笑說:「你們好像只有葡萄酒。」

  「我不想讓你醉。」

  「你不知道,真正醉於酒的人很少,人會醉,只因為自己心理不平衡。你去錫口參觀一下,那兒的人沒有喝酒,個個都醉。」

  「錫口?」她不懂他在說什麼。

  「錫口瘋人院。」他接口:「我去那兒參觀過,還寫過一篇特稿,有個房間裡住了二十幾個人,屬於沒有危險性的,病狀輕微的病人。其中有個老人給我印象深刻,他筆直的站在牆角,把一隻手伸在前面,動也不動,站了已經好幾小時了。醫生說他一進病院就是這樣,因為他以為自己是一盞路燈。我看他的手舉得那麼久,都代他手酸了,我走過去問他:『你在做什麼?』他答:『我不能動,我是路燈。』我故意在他手下張望了一下,說:『路燈怎麼沒有燈泡呢?』他說:『燈泡壞了,用得太久,已經壞了。』我說:『那麼,你就不要當路燈吧。』他悲哀的說:『不行,我是一盞不亮的路燈。』」黎之偉住了口,倒滿酒杯,抬起頭來面對韶青:「你瞧,瘋子有瘋子的哲學,我不知道他一生遭遇了些什麼事?但深深體會到他的悲哀,一盞必須站在那兒,忍受風吹日曬,而不亮的路燈。後來,我很想以這個題材,寫一篇東西,題目就叫『不亮的路燈』。」

  「你寫了沒有?」韶青關懷的。

  「我沒寫。因為幾個月後,我再去錫口,那老人已經不在了,我問醫生:那盞路燈呢?旁邊有個年輕小夥子躺在床上,一本正經的說:路燈被颱風吹倒了。我問那年輕小夥子:你躺在這兒幹嘛?他對我很認真的說:『如果我不躺下來,颱風也會把我吹倒的,我是倒地的路燈。』」他喝了口酒,看著韶青:「後來我問醫生,怎麼路燈病還會傳染呢?醫生說,那小夥子送進來的時候,神志不清,胡言亂語,後來居然崇拜起那盞路燈起來,還曾經爬上屋頂,把燈泡拆下來,硬要裝到那老頭的手上去。然後有一天,老頭終於倒下來死了,這年輕人也倒下了,變成了一盞倒地的路燈。」

  韶青有些難過,這故事影響了她的情緒,她抑鬱的望著他,抑鬱的問:「為什麼告訴我這些?」

  「隨便談談而已。」黎之偉說:「人的內心,是個永遠不可解的謎,深不可媒所以世界上會發生許多怪事,你知道那母親為什麼要燒死自己的孩子?因為愛,她愛他們,不忍心丟下他們一個人走,就乾脆來個『要死一起死』。」

  「你看了這麼多事情,想過這麼多問題,你應該是個把人生看得很透很透的人了?」

  「真能把人生看透的,是神,而不是人。」黎之偉注視著她:「說實話,我從沒把人生看透!從沒有。一個看透人生的人是四大皆空的,名利愛情婚姻都可不要,而我呢?我在掙扎、搶新聞,搶寫稿,名、利、愛情我都要。你和迎藍,總是鼓勵我振作、奮鬥,振作奮鬥是在追求什麼?成功?怎樣就算成功?有名有利有事業?你瞧,韶青,你也不是一個能把人生看透的人,那個倒地的路燈,可能反而把人生看透了,反正站起來也會倒下去,燈亮過了也會熄滅。不如乾脆燈也別亮,就躺在那兒吧!」

  「你說得很消極。」

  「不,我沒看透人生,不算消極。」他振作了一下,坐正了身子。「好,把你沒說完的話說完,你說阿奇回來了。然後呢?迎藍把他趕出去了嗎?」

  韶青默默的瞅著他,沉默不語。

  「那麼,」他用手摸著鬍子,眼光更陰沉了。「她原諒了阿奇,跟他和好如初了。那麼,她要嫁進蕭家,做蕭家第二個兒媳婦了。你瞧,韶青。人類多現實,迎藍昨天還問我要不要她?」

  「你並沒有說要她,」韶青低低的說,用舌頭舔了舔乾燥的嘴唇。「你告訴過我,你對迎藍忘不掉阿奇很憤怒,但你並沒有愛上迎藍。」

  「你錯了。」黎之偉一個字一個字的說:「我愛上了迎藍!」

  「什麼?」韶青吃驚的問:「你愛她?你真的愛她?出自內心的愛她?像當初愛采薇一樣的愛她?」

  「我愛她,因為她被蕭人奇所愛!」他沉穩的說,把酒杯重重的放在桌上,站起身來:「好,告訴我她現在在什麼地方?蕭家嗎?」韶青奔過去,用雙手抱住他的胳臂。

  「阿黎!」她又緊張,又傷心,又著急。「你千萬別做會讓你終身後悔的事!你放了他們吧!饒了他們吧!不管怎樣,阿奇和迎藍都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!真對不起你的,只有一個祝采薇,而你昨天,也已經原諒她了!」

  「我並沒有原諒祝采薇,」黎之偉咬牙說,額上的青筋在跳動,眼裡冒著火。「只是,再見到采薇,我發現她變了,變得成熟,變得會說話,變得高貴文雅——她不是我的采薇了,她是蕭家的采薇了!我發現——我不能再愛她了。我以為她的婚姻會很不幸福,她會是個可憐兮兮的,瘦弱蒼白的小女人,我完全錯了。她幸福,她快樂!她唯一的不幸福,是我的不幸福,她唯一的不快樂,是我的不快樂!這對我是很厲害的當頭一棍,換言之,如果我不增加她的心理負擔,她是很幸福很快樂的!不,韶青,我沒原諒采薇,只是不愛她了!」

  「不愛她,還恨她?」韶青喃喃說。

  「也不恨她,我恨蕭家!」他再咬牙咬得牙齒發響。「我恨那兄弟兩個!我恨迎藍不爭氣,她居然又向蕭家低頭——我——我找他們去!」韶青死命拉住他的胳臂,眼中含淚了。

  「你不愛迎藍,何苦去破壞他們?你何苦?你何苦?你去了對你自己有什麼好處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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