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却上心頭 | 上頁 下頁 |
一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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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是的。」她吸了口氣。「他很憔悴很潦倒,但是,比憔悴潦倒更嚴重的,是他很絕望,像──像個走投無路的猛獸。他絕望、悲哀、憤怒──而且無助。」 采薇的眼睛張得更大了,淚珠在眼眶裡盪漾,却沒落下來,她用吞尖舔嘴唇,囁囁嚅嚅的,作夢似的說:「我要找他去!我要──找他去!」 「為什麼?」迎藍有力的問:「是想再刺激他?再更深的毀滅他?」她抬頭看迎藍,驀然間,她把頭埋進雙手中,淚水從指縫裡向下滴落,她無聲的、忍痛的啜泣。這把迎藍那柔弱的同情心又撼動了。她打開手皮包,拿了一張化妝紙給她,她接過來,擦擦眼睛再擦擦鼻子。然後,她深吸了口氣,振作了一下。「我真該死!」她說:「我想不到自己還這麼脆弱!我該忘了他的!我該──可是──」眼淚又來了:「哦,上帝知道,我活得太累太累了!」迎藍盯著她,有五分激動,還有五分憤怒。 「你為什麼嫁到蕭家去?」她率直的問:「為了愛情?還是為了金錢?」她抬起眼睛來,含淚的眸子清亮晶瑩。但是,那份如夢如詩的韻味依舊濃厚。「你問了一個要點,這也是我常常自問的問題,你猜怎麼,我的答案大概是後者!」 「哦,」她驚呼:「為了金錢?」 「當時,我並不確實知道這一點。蕭人仰的追求一上來就來勢洶洶──」 「蕭人仰?」她問,第一次聽到這名字。 「就是蕭彬的兒子,我的丈夫。你不知道他怎麼追求我,而整個達遠連董事長,都在支持他。他知道我有愛人,知道有黎之偉,那時,黎之偉每天都接我上下班,就像阿奇對你一樣。」她深刻的看了迎藍一眼。「而人仰呢?他全體不顧,什麼都不顧。當我無意間告訴他,我很喜歡夏威夷的火鶴花,第二天,我可以整個辦公廳堆滿了火鶴花,是他連夜打長途電話到夏威夷,派那兒的客戶專程送來的。這還沒有什麼,他還能找到一個狀如火鶴花的銀花瓶,裡面只插上一朵火鶴花,送到我面前來。在花心裡,他插了一張小紙條,上面寫著──」她低下頭,打開皮包,取出那張紙條:「我特別帶了些東西給你看,讓你了解我當時怎麼會選擇他。」 她接過紙條,紙條上畫滿了手繪的火鶴花,在群花的中間,有兩行細膩的小字:「花如火,情如火,連夜送上千萬朵! 花如火,情如火,多情却怕無情鎖!」 她震動的把紙條還給采薇,心裡有些明白,再堅韌的鋼,也禁不起細火慢慢的燒。「然後,這一類的事情在我們之間經常發生,例如:我說過一句,我喜歡真絲襯衫,可惜買不起。第二天,我辦公廳裡就掛滿了真絲襯衫,從米色到咖啡色,從粉紫到深紫,從水紅到棗紅,從黑到白──簡直什麼顏色都有。我想學騎馬,他居然買了一匹馬寄養在馬場,馬背上烙著我的名字。而馬鞍、馬裝、馬靴、馬鞭──無一不備。唉!你不知道,我那時過的日子多苦,媽媽害嚴重的胃出血,住在一間暗無天日的小屋裡,爸爸早就去世了,小弟小妹都在讀書,全家就靠我的薪水過日子。我什麼時候見過這種場面?什麼時候領略過這種感情?是的,我愛黎之偉,他的環境比我更苦,剛從新聞系畢業,在一家小報社當記者,白天黑夜都要跑新聞,他和我相聚的時間不多。偶然相聚,我們去吃路邊攤,去吃蚵仔煎,去吃牛肉麵。冬天,寒流過境,我們躲在體育館的屋檐下避風,兩個人都凍得嘴唇發紫。夏天,我們在淡水河邊,被蚊子叮得遍體鱗傷。哦,迎藍,我告訴你,當一個人太窮的時候,連戀愛的氣氛都談不上了,這是件非常殘酷的事實!所以,人類的故事,周而復始,永遠逃不開貧富的問題。」 她住了口,喝了口咖啡。迎藍沒說話,却不以為然的輕搖了一下頭。她又想起阿奇,他們吃牛肉麵,喝魚丸湯,常常安步當車的走到這兒走到那兒,阿奇從不送她東西,他說過一句話:「貴的,我買不起,便宜的,配不上你!」當然,這是他滑頭的地方,但,她聽了仍然很舒服。「你不同意我的話。」 采薇點點頭,吸了口氣,她又繼續說:「黎之偉實在愛我,但是,他錯在對我太有把握了,我十四歲就被他吻了,從此,兩個人都沒交過其他的異性朋友。當然,追求我的人很多,我們常把情書折成小船,放到淡水河裡去,讓它隨波逐流。最初,我也和他提過人仰在追我,他並不緊張,而後來,我就不說了。我猜,當我不說的時候,我已經對人仰動心了。而最後面臨的決定,是我母親忽然病危,半夜裡發作,氣喘不過來,我嚇得要死,找不到黎之偉,却找到了蕭人仰。人仰飛車而來,一句話都沒說,就把母親抱進汽車,再飛車到醫院,連夜開始急救,氧氣筒氧氣罩全出動了,然後,醫生說要輸血,血庫裡已無存貨,找血牛找不到,我的血型和媽媽相同,我說輸我的,人仰說他也是O型,輸他的。結果,醫生說我根本貧血,就輸了他的,足足輸了將近1000CC。輸過血,他臉色好白好白,躺在那兒瞅著我,我馬上知道,我完了,黎之偉也完了。」 她閉閉眼睛,新的淚珠又湧出了眼眶,她用手支住頭,玩弄著桌上的咖啡杯。迎藍已經聽得發呆了。「母親被救了過來,人仰的臉色還沒回復,我坐在他身邊掉眼淚,他忽然拉住我的手,對我鄭重的說:『嫁我吧!我雖然不像黎之偉那樣在你心裡根深蒂固,可是,我能給你更多的愛,和更多的照顧。最起碼,我不會讓你又老又病的母親,住在那樣一間小破屋裡。知道嗎?采薇,這簡直是──一種罪過!一種不孝!』我痛哭著撲進他懷裡,第二個星期,我們訂婚了,一個月後,我們飛美國舉行了婚禮,因為怕黎之偉來大鬧結婚禮堂。」 她說完了。抬起頭來,她用化妝紙擦乾了眼睛,她那烏黑的頭髮半垂在面頰上,映得那面頰更嬌更嫩了。「你們結婚多久了?」迎藍問。 「才一年多。」 「那──蕭人仰對你不好嗎?」 「不,他很好,又體貼又溫柔,全家都對我好。是我自己不夠好,我常想起黎之偉,在我訂婚以後,黎之偉還企圖挽回,他跟我說了好多好多,我只是不停的搖頭,後來,他火了,他給了我兩耳光,罵我下賤,卑鄙,只認得金錢──我心都碎了,我哭著嚷:我就是!我就是!誰叫你是窮小子!他狂叫著跑走了,從此,就變得酗酒,墮落,生活頹廢──啊,迎藍,我不能忘了他,是我毀了他!」 迎藍呆望著她。「但是,你已經無能為力了!你毀了黎之偉,總不能再毀蕭人仰吧!」她怔了怔,臉上掠過一陣慘痛。 「是的,我不能。我不能。我太天真了。我本來想求你幫一個忙,現在想來,是太荒謬了──」 「你要我幫什麼忙?」 「去幫我打個電話,約黎之偉出來,我想見他一面。」 「你為什麼不自己打電話呢?」 「我打過,他摔我電話,他全家都摔我電話,他們都認得我的聲音,只要聽到我的聲音,他們馬上把電話切斷,我根本沒辦法和他通話。」 「為什麼不找上門去?」 她打了個寒戰。「我不敢,他生起氣來很可怕,我不能帶傷回家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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