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卻上心頭 | 上頁 下頁
一四


  采薇從另一道門上了駕駛座,她熟練的發動了車子,扶著駕駛盤,車子開向了中山北路,一路上,她都不說話,而迎藍是更無法開口,只是癡癡的看著她,不信任似的看著她。她手臂上戴著兩串細細的K金鐲子,鑲著一粒粒小鑽,手腕一動,鐲子就彼此撞擊,發出細碎的、叮叮噹當的輕響,如夢,如詩,如歌。車子停在一家歐洲式的西餐館前面。走進去,裡面全是地毯,燈光幽暗,四面窗子上,有一片一片的水簾在傾瀉,流水淙淙,頗富情調。

  她們在屋子一隅坐了下來,她帶點歉意似的開了口:「我不是要擺闊,到這種地方來,只為了這裡很安靜,可以好好的談幾句。」她沒接口,模糊的想起阿奇,如果她和阿奇能到這樣的一個地方來談心,一定頗富羅曼蒂克的氣氛。思想剛轉到這兒,她就被一種犯罪感給抓住了,為什麼要水簾?為什麼要蠟燭?為什麼要情調?「但使兩情相悅,無燈無月何妨?」燈月都可不要,只要兩情相悅!她平靜了;阿奇,只要有你!牛肉麵館就是天堂!阿奇,只要有你!

  采薇點了兩客速食,又點了咖啡。速食送來了,她幾乎沒吃,只是猛喝咖啡,一面深深打量迎藍。當迎藍也吃得差不多時,她才低低的開了口:「聽說,黎之偉昨天跑去大鬧達遠,害你吃苦了。」

  她一驚,誰這麼討厭,去和這位少奶奶多嘴?

  「沒什麼,」她很快的說:「他喝醉了酒,自己也不知道在幹些什麼。」采薇死死的注視她,忽然間,她一把握住了迎藍的手腕,她的手心滾燙,眼裡猝然湧上一層極深極深的痛楚,她顫慄的、迫切的問:「他怎樣了?很潦倒嗎?很憔悴嗎?很凶嗎?他們打傷了他嗎?」她一連串的問著,哀求著:「告訴我,迎藍,我不能問別人,只能問你!」她驚愕萬分,一瞬也不瞬的瞪著采薇。「你還在關心他?」她訝異的問:「你已經移情別戀了,為什麼還要關心他?」她的手更加熱切的握住了她,含淚說:「別再懲罰我了!告訴我吧,請你!」

  「是的。」她吸了口氣。「他很憔悴很潦倒,但是,比憔悴潦倒更嚴重的,是他很絕望,像——像個走投無路的猛獸。他絕望、悲哀、憤怒——而且無助。」

  采薇的眼睛張得更大了,淚珠在眼眶裡蕩漾,卻沒落下來,她用吞尖舔嘴唇,囁囁嚅嚅的,作夢似的說:「我要找他去!我要——找他去!」

  「為什麼?」迎藍有力的問:「是想再刺激他?再更深的毀滅他?」她抬頭看迎藍,驀然間,她把頭埋進雙手中,淚水從指縫裡向下滴落,她無聲的、忍痛的啜泣。這把迎藍那柔弱的同情心又撼動了。她打開手皮包,拿了一張化妝紙給她,她接過來,擦擦眼睛再擦擦鼻子。然後,她深吸了口氣,振作了一下。「我真該死!」她說:「我想不到自己還這麼脆弱!我該忘了他的!我該——可是——」眼淚又來了:「哦,上帝知道,我活得太累太累了!」迎藍盯著她,有五分激動,還有五分憤怒。

  「你為什麼嫁到蕭家去?」她率直的問:「為了愛情?還是為了金錢?」她抬起眼睛來,含淚的眸子清亮晶瑩。但是,那份如夢如詩的韻味依舊濃厚。「你問了一個要點,這也是我常常自問的問題,你猜怎麼,我的答案大概是後者!」

  「哦,」她驚呼:「為了金錢?」

  「當時,我並不確實知道這一點。蕭人仰的追求一上來就來勢洶洶——」

  「蕭人仰?」她問,第一次聽到這名字。

  「就是蕭彬的兒子,我的丈夫。你不知道他怎麼追求我,而整個達遠連董事長,都在支持他。他知道我有愛人,知道有黎之偉,那時,黎之偉每天都接我上下班,就像阿奇對你一樣。」她深刻的看了迎藍一眼。「而人仰呢?他全體不顧,什麼都不顧。當我無意間告訴他,我很喜歡夏威夷的火鶴花,第二天,我可以整個辦公廳堆滿了火鶴花,是他連夜打長途電話到夏威夷,派那兒的客戶專程送來的。這還沒有什麼,他還能找到一個狀如火鶴花的銀花瓶,裡面只插上一朵火鶴花,送到我面前來。在花心裡,他插了一張小紙條,上面寫著——」她低下頭,打開皮包,取出那張紙條:「我特別帶了些東西給你看,讓你瞭解我當時怎麼會選擇他。」

  她接過紙條,紙條上畫滿了手繪的火鶴花,在群花的中間,有兩行細膩的小字:「花如火,情如火,連夜送上千萬朵!

  花如火,情如火,多情卻怕無情鎖!」

  她震動的把紙條還給采薇,心裡有些明白,再堅韌的鋼,也禁不起細火慢慢的燒。「然後,這一類的事情在我們之間經常發生,例如:我說過一句,我喜歡真絲襯衫,可惜買不起。第二天,我辦公廳裡就掛滿了真絲襯衫,從米色到咖啡色,從粉紫到深紫,從水紅到棗紅,從黑到白——簡直什麼顏色都有。我想學騎馬,他居然買了一匹馬寄養在馬場,馬背上烙著我的名字。而馬鞍、馬裝、馬靴、馬鞭——無一不備。唉!你不知道,我那時過的日子多苦,媽媽害嚴重的胃出血,住在一間暗無天日的小屋裡,爸爸早就去世了,小弟小妹都在讀書,全家就靠我的薪水過日子。我什麼時候見過這種場面?什麼時候領略過這種感情?是的,我愛黎之偉,他的環境比我更苦,剛從新聞系畢業,在一家小報社當記者,白天黑夜都要跑新聞,他和我相聚的時間不多。偶然相聚,我們去吃路邊攤,去吃蚵仔煎,去吃牛肉麵。冬天,寒流過境,我們躲在體育館的屋簷下避風,兩個人都凍得嘴唇發紫。夏天,我們在淡水河邊,被蚊子叮得遍體鱗傷。哦,迎藍,我告訴你,當一個人太窮的時候,連戀愛的氣氛都談不上了,這是件非常殘酷的事實!所以,人類的故事,周而復始,永遠逃不開貧富的問題。」她住了口,喝了口咖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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