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青青河邊草 | 上頁 下頁 |
三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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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何世緯,你給我聽著!」她一口的京片子,字正腔圓。「你不滿現狀,離家出走,什麼要到廣州去看新世界,要找尋真正的自我──都是極端自私,極端不負責任,極端任性,又極端可惡的行為!你是一走了之,卻把傷心著急、尷尬羞辱一股腦兒扔給何、華兩家的人!我呢?我覺得我真是天底下最倒楣最冤枉的人,一口氣憋了大半年,終於,聽說你滯留在揚州傅家莊,我就不辭辛勞,千里迢迢的找了過來!因為,佛爭一炷香,人爭一口氣,我告訴你!」她往前邁了一步,眼神凌厲。「我雖然是女流之輩,一樣是士可殺不可辱!」 世緯震動的看著她,被她這等氣勢給震懾住了。睜大了眼睛,他連回嘴的餘地都沒有。「你要自由,你以為我不要嗎?」她繼續說:「你不滿意這種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的婚姻,你以為我就滿意了嗎?你北大畢業的,你思想新,反傳統。我是師範學院畢業的,我同樣受的是現代教育,我也不含糊!老實說,我還正預備和家裡鬧革命呢!誰知你卻搶先一步,跑了個無影無蹤,這算什麼呢?男子漢大丈夫,做事也要做得乾淨利落!你盡可以跟你的父母爭啊!革命啊!行不通,你堂堂正正到我家來談退婚啊!逃什麼,連這點勇氣跟擔當都沒有,你根本不配做我華又琳的丈夫──」 話說到此,旁邊跟隨的老余媽,已經忍受不了,她跑過去,拉了拉華又琳的衣袖,又忙不迭的對世緯屈膝請安,急急的說:「何少爺,你不要聽我們家小姐說氣話,我們這一路過來,真是吃了不少苦。小姐在北京,把家都鬧翻了,才得到老爺太太的同意,來找尋何少爺──」 「余媽!」華又琳厲聲說:「你不要對這個人搖尾乞憐。我把話講完了,我就走!」 「好不容易找到姑爺了,」余媽嘆著氣:「你還要去哪裡喲?要走,也得跟姑爺一起走──」 一陣手杖拄地聲。靜芝扶著小草,抖抖索索的過來了。她的臉色慘白,伸手去摸著世緯,顫聲問:「元凱!是誰來找你了?這位姑娘,是你的朋友嗎?她在說些什麼呢?怎麼我一句都聽不懂──」 華又琳驚愕的看著靜芝,一時間,完全摸不清狀況。小草站在一邊,就急急的對華又琳又比手勢,又拜,又求,表示靜芝看不見,求她不要再多說。華又琳更加驚愕,瞪著小草,不知她是何許人。世緯無法再沉默,他一面扶住靜芝,一面對華又琳懇求般的說:「你先在這兒住下,所有的事,我們慢慢再談,好不好?」 「對對對!」靜芝忙亂的點頭,空茫的眼睛裡盛滿惶恐。「你是我兒子的朋友,就是我家的朋友!月娘月娘,」她回頭急喊:「快收拾幾間乾淨房間,留這位姑娘住下來!」 「兒子?」華又琳喃喃的問,眼睛睜得好大好大。她看看靜芝,再看世緯,身子陡然往後一退。「你到底是誰?」她狐疑的問:「不要隨便冒充何世緯!佔我的便宜!」 唉唉!世緯心中大嘆,真是一塌糊塗!怎麼會有這種局面呢?他回頭往後看,一眼看到青青扶著門框站在那兒,臉色雪白如紙,整個人僵著,像一尊化石。振廷和月娘站在一旁,也都神色黯然,如同大禍將至。 秋天的冷空氣,就這樣捲進了傅家的屋檐下。 ▼第十七章 華又琳住進了東跨院的一套客房裡。月娘忙忙碌碌,招呼她的行李,招呼她的家人,又招呼她吃東西,再招呼她沐浴更衣,簡直是無微不至。晚上,室內一燈熒熒,窗明几淨。她坐在一張雕花紅木椅中,看著那古董花格上陳列的各種古玩,不禁發起呆來。這個何世緯,到底在搞什麼鬼?這個傅家莊,又是個什麼所在呢?正滿腹狐疑,怔忡不已中,何世緯來了。世緯已經有了一番心理準備,不論華又琳此番前來,是怎樣的動機,怎樣的目的。她總是他父母為他選的女孩,帶來了家鄉的呼喚和親情。 一封父母親筆的家書,已讓他心中惻然。聽余媽和阿福兩個家僕,細述沿途種種,才知道華又琳登山涉水,這一趟走得十分辛苦。世緯對這個女子,在百般驚詫和意外之餘,卻也不能不心生佩服。尤其她一見面的那篇話,表現出來的;是一個受過現代教育的現代女子,一個頗有幾分男兒氣概的現代女子。或者,這個華又琳能了解他種種遭遇,和目前的諸多牽絆吧!總之,不論她了不了解,世緯準備盡可能的對她坦白。 因此,這個晚上,世緯用了整晚的時間,向華又琳細述他來傅家莊的前因後果。關於小草、青青、靜芝、振廷、紹謙、立志小學──能說的都說了。不能說的,是和青青的一段情。華又琳啜著傅家茶園裡特產的「碧螺春」,聽著這曲折離奇、不可思議的故事,她的眼睛越睜越大,她的注意力越來越集中,她的眼光越來越深邃,緊緊的盯著他。當他終於說完了,她不禁深深的抽了口氣,好半天都回不過神來。世緯的聲音懇切而真摯,眼光裡帶著抹渴求了解的光芒: 「華小姐──」 「叫我又琳!」她簡短的說。 「好的,又琳!」他嘆口氣:「這整個經過,聽起來雖然荒唐,但是,就是一件件的發生了,我捲了進來,一切都身不由主。你已經見到了傅家的每個人,我想你對老太太的印象深刻──現在,我不單單是希望你能體諒這一切,更希望你不要破壞了傅家目前的幸福──」 「幸福?」華又琳終於打斷了他,迅速的問:「你把這種情況叫『幸福』嗎?」世緯怔了怔。華又琳站起身子,開始在房裡走來走去。她咬著嘴唇,時而看天花板,時而看窗外,然後,她站定在他面前,眼光落在他臉上了。 「好!我聽了你所有的故事!」她有力的說:「終於知道這大半年你在做些什麼了!原來,你不願在北京做真兒子,卻跑到揚州來做假兒子!你不孝順自己的父母,卻來孝順別人的父母!不止父母,還有這兒的孩子們──小草,立志小學。你做的真不少!」 世緯注視著她,一時間無言以答。 「你這個人真是奇怪,我們自幼讀書,只知道要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,幼吾幼以及人之幼』,不管怎樣,都把這個『吾老』和『吾幼』放在前面,你呢?你把『人老』和『人幼』放在前面!你真是與眾不同!」 聽出她語氣中的諷刺和不滿,他勉強的接了口: 「我的父母一生平坦,沒有遇到大風大浪,生活也平靜無波,在北京,我的職業名稱是『少爺』,什麼都不用管!在這兒,傅家兩老早已心力交瘁,情景堪憐──這情況不一樣啊!」 「所以,你就在這兒當定假兒子了?」 「不不,這只是暫時的情況,我並沒有做長久之計──我只等老太太精神狀況一穩定,我就回去!」 「有你這樣『孝順』,老太太怎會痊癒?」又琳銳利的看著他:「據我今晚的觀察,她是寧可有你這個假兒子,而不要痊癒起來面對真實的──」 「又琳!」他急促的說,壓低了聲音:「你能不能小聲一點?你左一句假兒子,右一句假兒子,萬一給老太太聽到,會讓她整個崩潰的!」華又琳驀然抬頭,緊緊盯著他。 「你真心真意的關心她,同情她,是不是?」 「你聽了整個故事,難道你沒有絲毫震動的地方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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