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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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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一時間,殷文淵正帶著兒子,疾馳而來。車子到了黃泥路口,殷文淵轉頭對殷超凡說:「你自己進去吧!我想,不用我陪你了!今晚我住在台中大飯店,明天我們再談!」 「爸!」殷超凡喘息的說:「你不會開我玩笑吧!」 「我怎能再開你玩笑?」殷文淵憐惜的望著他,感到自己的眼眶在發熱。「你進去,跟著花香往右轉,穿過一條竹葉密布的小徑,就是了!」 殷超凡對父親注視了兩秒鐘,然後,他飛快的擁住殷文淵,用面頰在他頰上靠了靠,這是他從六歲以後就沒做過的動作。跳下了車子,他對著那條泥土路,連跑帶跳的直衝而去。 殷文淵的眼眶濕漉漉的,唇邊不由自主的浮起了一個微笑,這麼久以來,他才覺得自己的心和兒子的心是連在一起的。目送兒子的身子完全消失了,他滿足的嘆了口氣,命令老劉開車離去。 這兒,殷超凡走進了竹林,拐進了那條落葉舖滿了的小路,聞著那繞鼻而來的花香,他越來越有種「近鄉情更怯」的感覺。她在裡面嗎?她真的在裡面嗎?心跳得像擂鼓,血液全往頭腦裡沖,他終於站在那花圃門口了。 一眼就看到她,坐在一片花海之中,背後是一棵九重葛,盤根錯節的伸長了枝椏,開滿了一樹紫色的花朵。她旁邊都是花架,玫瑰、金菊、石榴、茉莉、薔薇、木槿、芙蓉──從不知道台灣的秋天,還有這麼多的花!可是,她在花叢之中,竟讓群花遜色! 她坐在一個矮矮的石墩上,長髮隨便的披拂著,那髮絲在微風裡輕輕飄蕩。一身純白的衣衫,就像他第一次看到她時一樣。她的頭低低的垂著,長睫毛在眼睛下面投下一圈弧形的陰影,小小的鼻頭,小小的嘴──哦!他心裡在高歌著,在狂呼著:他的芷筠!夢縈魂牽,魂牽夢縈,魂夢牽縈──他的芷筠!一步步的走了過去,停在她的面前。 她繼續低著頭,雙手放在裙褶裡,她看到他的身子移近,看到了那兩條穿著牛仔褲的腿,她固執的垂著頭。心跳得那麼厲害,她怕自己會昏倒。是他嗎?是他嗎?是他嗎?她竟不敢抬頭,不敢說話,甚至,不敢呼吸──怕這一切都只是個幻影,怕稍一移動,就什麼都消失了。他的手終於輕輕的按在她那低俯著的頭顱上。 「芷筠!」他沙啞的、顫聲的低語:「抬起頭來!」 是他!是他!是他!淚浪一下子就沖進了眼眶,視線全成了模糊。她聽到自己那帶淚的聲音,在嗚咽著說:「不。」 「為什麼?」 「因為我現在很醜!」 他突然跪在她面前,一下子就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,透過那層淚水的簾子,她看到他那黝黑、憔悴、消瘦的臉龐,和那對灼灼然、炯炯然、閃爍著光芒的眼睛,聽到他那椎心裂骨般沉痛的聲音:「你不會比我更醜!」 他審視著她,用那燃燒著火燄般的眼光審視她,似乎要一直看進她的靈魂深處去,接著,他閉了閉眼睛,再張開眼睛來的時候,他眼裡已充斥著淚水。「哦!芷筠!你永遠美麗!」 他迅速的擁抱了她,他那炙熱的嘴唇,緊緊的、緊緊的吻住了她,兩人的淚混合在一起,兩人的呼吸攪熱了空氣。她的手死命的攀住他的脖子,在全心靈的顫慄與渴求裡,聽著蜜蜂的嗡嗡,聽著樹梢的鳥語,聽著他的心跳,聽著秋風的輕歌──她的世界在她的手臂裡,她不願放開,不忍放開──好半天,他才抬起頭來,他的面頰漲紅了,他的手指拭著她的淚痕。「喂!殘忍的小東西!」他叫,努力要想治好她的眼淚。「你狠得下心不理我的尋人啟事哦!」 「別說!」她含淚的望著他:「我們之間的賬算不完,你比我更殘忍──」 他立即用嘴唇堵住她的話。 「我們不再算賬,好不好?有錯,就都是我錯!」 眼淚又滑下她的面頰。 「喂!」他強笑著,自己的眼睛就是不爭氣的濕潤著。「我有一個問題要問你!」 「什麼!」 「你種了這麼多花,你懂不懂如何培養一種叫紫蘇的植物?我有一盆紫蘇,我天天澆水灌溉,它就是長不好!」 「你那盆紫蘇,僅僅澆水還不夠!」 「哦?」 「它需要愛情,拿來,我們一起來養!」 他望著她,猝然的,他又吻住了她。 遠遠的,一陣朗朗的歌聲傳來,接著,是竹偉那活潑的、愉快的叫聲:「小花!追我!小花!我贏了!你輸了!輸了就不許賴皮──」竹偉猛的站住了,在那兩個慌忙分開的一對情侶臉上看來看去,然後,他面對著殷超凡:「殷大哥,你怎麼又把姐姐弄哭?」 芷筠像觸電般直跳起來,咧開嘴,她慌忙笑開了,一面笑,一面急急的說:「我在笑呢!竹偉,殷大哥沒把我弄哭,我在笑呢!你瞧!」 竹偉歪著頭,看看芷筠,又看看殷超凡,忽然也「聰明」起來了。「反正,我不管你是哭也好,是笑也好,」他對芷筠說:「我永遠不會再打人了!殷大哥回來了,我們又可以去採草莓了,是不是?」 「是的,竹偉!」殷超凡鄭重的說:「我們三個,可以常常去採草莓!」 「和以前一樣開心嗎?」他問。 「比以前更開心!」殷超凡答:「再也沒有陰影,再也沒有誤會!再也沒有分離!」竹偉高興的咧開大嘴,笑了。一面笑,他帶著小花,就向後面山坡跑去,嘴裡又開始唱著歌。芷筠伸過手去,緊緊的握住殷超凡的手,他們一起傾聽著那歌聲。這次,像奇蹟一般,竹偉居然把這支歌唱完整了。 「還記得那個秋季,我們同遊在一起,我握了一把紅葉,你採了一束蘆荻,山風在樹梢吹過,小草在款擺腰肢。我們相對注視,秋天在我們手裡。你對我微微淺笑,我只是默默無語,你唱了一支秋歌,告訴我你的心跡,其實我早已知道,愛情不需要言語。我們相對注視,默契在我們眼底。」 他們依偎著,彼此望著彼此,手握著手,心貼著心,在這一瞬間,都有種近乎虔誠的情緒,體會到冥冥之中,似乎有那麼一個龐大的力量,在支配著人生的悲歡離合。 他們相對注視,誰也不說話,默契在他們眼底。 全文完 一九七五年八月十三日夜,初稿完稿 一九七五年八月二十日夜,初度修正 一九七五年八月二十八日,二度修正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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