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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六


  殷超凡的心臟痙攣了起來,一陣尖銳的痛楚,從他內心深處一直抽痛到指尖。第一次,他聽到一個外人,來述說芷筠背後對他的談論!而他,他做了些什麼?如果他潛意識中不中了父親的毒,那天早上,不去和她爭吵,不打她耳光——天哪!他竟然打她耳光!不由分說,不辨是非的打她!他耳邊響起竹偉的聲音:「你是壞人!你打我姐姐!你瞧,你把她弄哭!你把她弄哭——」他把頭埋進手心裡,半晌,才能穩定自己的情緒,重新抬起頭來。「那麼,你也不知道她在哪裡了?」他無力的問。

  「如果她來找我,我一定通知你。」方靖倫真摯的說,被他那份強烈的痛楚所感動了。「她離開友倫公司的時候,曾經答應過,如果有困難,她會來找我。可是——」他沉思著。「我想她不會來!她太驕傲了,她寧可躲在一個無人所知的地方去憔悴至死,也不會來向人祈求救助!尤其——」他坦白的望著殷超凡:「她曾經拒絕過我的追求!她就是那種女孩,高傲、雅致、潔身自愛,像生長在高山峻嶺上的一朵百合花!在現在這個社會,像她這樣的女孩,實在太少了!失去她,是你的不幸!」

  從藍天出來,他沒有叫車,冒著雨,他慢慢的往家中走去。一任風吹雨淋,他神志迷亂,而心境愴然。回到家裡,已經是吃晚飯的時間了,全家都在等他。他像個幽靈般晃進了客廳,渾身濕淋淋的滴著水,頭髮貼在額上。殷太太一見之下,就忍不住叫了起來:「哎呀!超凡!你是剛出院呢!你瞧你,怎麼這樣不愛惜自己呢?啊呀——超凡,」她怔住了,呆呆的瞪著兒子:「你怎麼了?你又病了嗎?」

  殷超凡站在餐桌前面,他的目光直直的望著殷文淵,一瞬也不瞬,眼底,有兩簇陰鬱的火花,在那兒跳動著。他的臉色蒼白而蕭索,絕望而悲切。但是,在這一切痛楚的後面,卻隱伏著一層令人心寒的敵意。他低低的、冷冷的、一字一字的開了口:「爸爸,你有一個兒子,你為什麼一定要把他謀殺掉,你才高興?」說完,他掉轉頭,就往樓上走去。滿屋子的人都呆了,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。殷文淵被擊敗了,終於,他覺得自己是完全被擊敗了,但是,他還想做最後的努力:「超凡!」他叫,沒有回頭看他。「你總念過那兩句話:世間多少癡兒女,可憐天下父母心!」

  殷超凡在樓梯上站住了,望著樓下。

  「爸爸!你終於明白我是『癡兒女』了,你知道嗎?人類的『癡』有好多種,寧可選擇像竹偉的那種,別選擇像我這種!因為,他『癡』得快樂,我『癡』得痛苦!」

  他上了樓,把自己關在臥室裡。

  殷文淵是完全怔住了,坐在那兒,他只是默默的出著神。殷太太的淚水沿頰滾下,她哽塞著說:「去找芷筠吧!不管他娶怎樣的媳婦,總比他自己毀滅好!」

  殷文淵仍然默默不語。

  雅穠歎了口長氣說:「說真的,人還是笨一點好!聰明人才容易做傻事呢!我不管你們怎樣,從明天起,我要盡全力去找芷筠!」

  接下來的日子是忙碌、悲慘、焦慮、苦惱、期望——的總和。殷超凡天天不在家,等到手傷恢復,能夠開車,他就駕著車子,瘋狂的到各處去打聽,去找尋,連職業介紹所、各辦公大樓都跑遍了。也曾依照霍立峰的辦法。遠征到台中高雄台南各大都市,去調查戶籍,可是,依然一點線索也沒有。最後,殷超凡逼不得已,在各大報登了一個啟事:

  「筠:
  萬種誓言,何曾忘記?一片丹心,可鑒神明!請示地址,以便追尋!
  凡」

  啟事登了很久,全無反應,殷超凡又換了一個啟事:

  「筠:
  請原諒,請歸來,請示地址!
  凡」

  當夏天來臨的時候,殷超凡終於認清一件事實,芷筠是安心從世界上隱沒,守住她當初對殷文淵所許下的一句諾言,不再見他了。他放棄了徒勞的找尋,把自己關在屋裡,他沉默得像一塊石頭,冷漠得像一座冰山,消沉得像一個沒有火種的爐灶,他不會笑,不會說話,不會唱歌,也不會上班了。

  整個家庭的氣壓都低了,雅穠本來訂在十月裡和書豪一起出國,在國外結婚,可是,她實在放心不下超凡,又把出國日期往後移。私下裡,她也用她的名字登報找過芷筠,仍然音訊杳然。

  這天,殷超凡望著桌上的那盆紫蘇,這盆東西始終不死不活,陰陽怪氣,不管怎麼培植,就是長不好。殷超凡忽然心血來潮,駕著車子,他去了「如願林」。

  「如願林」中,景色依舊,松林依然清幽,遍地紅葉依然燦爛,綠草的山谷依然青翠。他坐在曾和芷筠共許終身的草地上,回憶著他們之間的點點滴滴。一時間,心碎神傷,而萬念俱灰。「芷筠,真找不到你,這兒會成為我埋骨之所!」

  這念頭使他自己嚇了一跳,頓時冷汗涔涔了。不,芷筠,你會嘲笑一個放棄希望的男人!他想著,我不能放棄希望!我還要找你!我還要找你!我還要找你!那怕找到天涯地角,找到我白髮蕭蕭的時候!

  依稀恍惚,又回到他們談論婚事的那一天!如果那天芷筠肯和他結婚,一切悲劇就不會發生了。芷筠為什麼不肯答應結婚呢?

  「——如果你要和我公證結婚,我們就只有一條路可走!——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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