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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


  那接線小姐張大眼睛,一個勁兒的點頭。

  走出嘉新大樓,到了停車場,芷筠上了方靖倫的汽車。車子開上了中山北路,駛向林森路。芷筠直挺挺的坐著,像個小木偶,始終一語不發。方靖倫看了看她,也不多說什麼,徑直把車子停在林森路的一家咖啡館前面。

  他們在一個幽暗的卡座上坐了下來,這家咖啡館佈置得極有歐洲情調,牆上有一盞盞像古畫裡的油燈,屋頂上是大根大根粗拙的原木,桌布是粉紅格子的,上面也有盞有玻璃罩子的小油燈。芷筠軟軟的靠在沙發裡,燈光下,她的臉色更白了,她把頭倚在牆上,眼睛愣愣的望著桌上的燈光。方靖倫注視著她,微微的皺了皺眉。她病了,他想。她似乎隨時都會倒下去。

  為她叫了一杯咖啡,他自己叫了一杯酒,坐在那兒,他靜靜的看著她。她像個幽靈,像個毫無生氣,毫無目的的幽靈。咖啡送來了,那濃烈的香味刺激了她,她勉強的振作了一下,忽然端起杯子,大大的咽了一口,然後,她喘了口氣,似乎從另一個遙遠的世界裡回來了,她輕聲的說了句:「真對不起,方經理。」

  「他是誰?」他單刀直入的問。

  她驚悸的凝視他,眼中有痛楚與惶恐。沉默了片刻,她垂下睫毛,望著面前的杯子,再抬起眼睛來的時候,她眼裡有層朦朧的霧氣。

  「我可不可以吃一點東西?」她可憐兮兮的問:「我想起來了,我今天沒吃早飯,昨天也——沒吃晚飯。」

  他皺眉,立刻叫來了侍者,他盯著她。

  「昨天的午飯總吃了吧?」

  她睜大眼睛,昨天帶了野餐,在那滿是雲、滿是風,滿是紅葉的山上——竹偉把野餐全吃掉了。唉!那是幾百個世紀之前的事了,怎會就是昨天?她迷惘的搖了搖頭。

  他歎了口氣。怪不得她如此虛弱,如此蒼白!他嫉妒那個使她這樣失魂落魄的男孩子!

  給她叫了一客咖哩雞飯,又叫了許多點心。她吃了,卻吃得很少很少,她顯然是食不下嚥。推開了盤子,她抬起眼睛來,坦白,真摯,而感激的望著他。

  「知道殷文淵嗎?」她問。

  他怔了怔。「台茂水泥公司的殷文淵?」他反問。

  「是的。你剛剛問我那是誰?他就是殷文淵的獨生子,他的名字叫殷超凡。」她費力的吐出那個名字,眼裡的霧氣更重了。她的眼光迷迷濛濛的停留在那盞小油燈上,沉默了。

  「就這樣嗎?」他問。詫異的望著她。

  「就這樣。」她輕聲說。「請幫我擺脫他。」

  他握著酒杯,慢慢的啜了一口,仔細的審視著她的臉龐,她看來孤獨、怯弱、而又有種難解的固執與高傲。

  「你真的要擺脫他嗎?」他問。「為什麼?」

  她用手支著頭,注視著咖啡杯裡的液體。

  「我必須回答這問題嗎?」

  「不。」他搖搖頭,情不自已的伸手握住她的手,他的眼光深沉的、緊迫的望著她的眼睛,她無法繼續看咖啡杯了,她被動的、憂鬱的迎視著他的目光。「你不必告訴我理由,」他說。「只是,你請我幫你做一件事,你知道結果會怎樣嗎?」他歎了口氣:「一隻兔子在逃一隻狼的追逐,途中,它遇到了一隻老虎,它說:『老虎!救我,幫我擺脫那只狼吧!』老虎欣然從命,它幫兔子趕走了狼——然後——」他再啜了一口酒,燃起一支裡,裡上的火光在跳耀著,他的聲音低沉而略帶悲涼。「有誰來幫兔子擺脫那只老虎呢?」

  芷筠驚悸的望著他。

  「你是老虎嗎?」

  「我是的。」他坦白的說。「我不想欺騙你,也不想做一個偽君子。所以,芷筠,想想清楚!假如你不如此善良,如此純潔,如此充滿了高傲與動人的氣質,我或者會對你玩一些手腕。可是,你真純得讓我無從遁形,所以,我只好坦白的說出來。芷筠——」他歎口氣,困難的說:「或者,你更該擺脫的,不是他,而是我!」

  「哦!」芷筠用手抱住頭,苦惱的呻吟著。「不要!請你不要,我真的要病倒了。」他把酒杯送到她的唇邊,命令的說:「喝一點!」她啜了一口,嗆住了,接著,就咳了起來。然後,她又重新把頭倚到牆上去了。她的聲音軟弱而無奈:「難道男女之間,沒有友誼嗎?」

  「有的,只是,像火邊放著冰塊,要不然就是冰塊溶解,要不然就是火被撲滅,要長久維持現狀,是不可能的!」

  她望著他。

  「或者,那只兔子應該走得遠遠的,既躲開狼,又躲開老虎!」她說。

  「是的!」他真摯的回答。「但是,那只老虎雖不好,卻足以抵擋別的猛獸!」他重新捉住她的手。「想想看!芷筠,想想看!我的舉例並不恰當,但,我不知怎麼說好,你美好得像朵小花,應該有個暖房把你移植進去,如果我比現在年輕十歲,如果我沒有家累,我會是一個很好的暖房,而現在,我覺得我在要求你做件荒謬的事,我覺得自己很卑鄙!但,我又不願放過你——」

  她深深的、深深的凝視著他,眼裡竟湧起一股奇異的、悲哀的同情。「哦,方經理,你比我還矛盾!」她說:「你既希望捉住我,你又希望我逃開你!」她輕輕的搖頭,站起身子。「我要走了,給我一天假,讓我想一想!」

  他眼睛發亮的望著她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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