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梅花烙 | 上頁 下頁
四一


  「證據?你要證據是吧?」雪如淒絕的問,就伸出手去,驀地把吟霜肩上的衣裳,往後用力一拉,露出了那個「梅花烙」。「這朵梅花烙,當初我親手烙上去,就為了日後可以相認!」她從懷中,再掏出了那個梅花簪。「梅花簪」躺在她的掌心。「梅花烙」印在吟霜肩上。王爺大大的睜著眼睛,死死的瞪著那「梅花烙」,整個人呆怔著,像是變成了化石。

  院中,又是死一般的沉寂。

  然後,有個怪笑之聲,突然揚起:「哈哈哈哈!哈哈!哈哈哈——」

  眾人看去,怪笑的是皓祥。他揚著頭,不可遏止的大笑著,笑聲如夜梟的長啼,劃破了沉寂的長空。

  「哈哈哈哈!二十年以來,皓禎搶在我前面,什麼都搶了第一!原來他只是個冒牌貨!我才是真的,我才是王府中唯一的貝勒,卻在他手下,」他指著皓禎:「被他處處控制,處處欺壓,在我面前扮演長兄,扮演著神!哈哈!哈哈哈哈——」他笑著沖到翩翩面前,已經笑中帶淚,恨聲說:「你雖然是個回回,也該有些大腦,你怎麼允許這件事在你眼前發生?如果沒有那個假貝勒,你早做了福晉,你懂不懂?懂不懂?你的懦弱,你的糊塗,害我到今天都無出頭之日!」

  他再掉頭,跌跌衝衝的沖到王爺面前去,對王爺激動的喊著:「我知道,這許多年來,皓禎才是你的驕傲,皓禎才是你的快樂,皓禎才是你的光榮,皓禎才是你心目中真正的兒子!你從來就看不起我,對我不屑一顧!哈哈!多麼諷刺啊!你這個不爭氣的,沒出息的,讓你看不順眼的兒子,才真正流著你的血液!而那個讓你驕傲,讓你快樂,讓你光榮的兒子,卻不知道身上流著誰的血液——」

  「啪」的一聲,王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,狠狠抽了皓祥一耳光,力道之猛,使皓祥站立不住,連連後退了好幾步。

  翩翩急忙上前扶著他,驚愕的抬眼看王爺,似乎不相信王爺會出手打皓祥。

  王爺重重的吸了口氣,痛楚的搖了搖頭。他抬眼看看吟霜母女,看看皓禎,再看看皓祥,心中是一團混亂。各種震驚紛至遝來,緊緊緊緊的壓迫著他。即使如此,他仍然對皓祥沉痛的、悲切的說了句:「我但願有個爭氣的假兒子,不願有個尖酸刻薄、自私自利的真兒子!」

  「你——你?」皓祥喘著氣,嘴角,沁出血來。他顫抖著,無法置信的看著王爺。然後,他發狂般的大叫了一聲:「啊——」就雙臂一震,把翩翩給震開了去。他揮舞著手,對王爺、對翩翩、對雪如和吟霜、對皓禎,對整個院子裡嚇傻了的僕役們,大聲的吼了出來:「什麼碩親王府?什麼兄弟手足,什麼父母子女,什麼王爺額駙——我全看扁了!你們沒有人在乎我,沒有人關心我——好好好!我走我走!」他對大家一伸拳頭:「咱們走著瞧!看那個假貝勒能囂張到幾時?」

  說完,他掉轉了身子,就像個負傷的野獸般嚎叫著沖出府外去了。

  滿院靜悄悄,誰也沒有想去留他。所有的人,都各自深陷在各自的悲痛裡。只有翩翩,她四面尋視,茫然已極,困惑已極,深受傷害的問:「你們沒有一個人要去留他嗎?」她走到王爺面前:「他是你唯一的兒子,是不是?你就這麼一條香煙命脈,是不是?」

  「不是。」王爺目光呆滯,聲音機械化的:「我還有皓禎!」

  皓禎的身子搖了搖,使他不得不伸手扶住院中的一棵大樹,他的眼光直直的望著王爺,王爺的眼光不由得被他吸引,熱烈的看著他了。父子二人,目光這樣一接,二十一年來的點點滴滴,全在兩人眼底流過。誰說父子間一定要流著相同的血液?彼此的相知相惜,彼此的欣賞愛護,不是比血緣更重嗎?兩人眼中,交換著千言萬語,兩人的眼眶,都迅速的潮濕了。

  翩翩看看王爺,看看皓禎,看看擁抱在一起的吟霜和雪如,頓時明白到,真正的一家人,正在這兒。她只是當初獻給王爺的一個「壽禮」,一個錦上添花,可有可無的「壽禮」!

  她往後退,一直退到了大門邊,轉身對門外大叫著:「皓祥!等我!你要到哪兒去?我跟你一起去!皓祥——皓祥——皓祥——」

  她追著皓祥而去。

  吟霜的「白雲庵」之行,就這樣暫時打住。

  一整天,王府中又是亂亂糟糟的。下人們,議論紛紛,主人們,神思恍惚。

  王爺和雪如,關著房門,「細說」當年往事。有無盡的悔,無盡的怨,無盡的責難,和無盡的傷心。當這些情緒都度過之後,還有無盡的驚奇,是怎樣的因緣際會,才能讓吟霜和皓禎,竟被命運的鎖鏈,給牢牢的鎖在一起!這樣一「細說」,簡直有說不完的故事和傷痛。說到日落西山,說到油枯燈盡,依然說不完。

  而皓禎和吟霜,在東跨院裡,默然相對,都不知此身何在?

  忽然間,皓禎和吟霜的地位,已經易地而處。吟霜是王府的格格,皓禎才是無名的「棄嬰」。這種變化,使兩人都有些招架不住。尤其是皓禎,他幾乎被這事實給打倒了。他整日神情木然,坐在那兒,長長久久都不說一語。

  深夜,他終於想明白了,抬起頭來,他怔怔的看著吟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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