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浪花 | 上頁 下頁
三七


  不不!珮柔心裡在喊著,在掙扎著。不不,江葦,我們不要這樣子,我們不要爭吵,不不!不是這樣的,我不想說那些話,打死我,我也不該說那些話。不不!江葦,我不是來罵你,我是來投奔你!不不,江葦,讓我們好好談,讓我們平心靜氣談……她心裡在不斷的訴說。可是,嘴裡卻吐不出一個字來。

  「很好,」江葦仍然在狂喊,憤怒、暴躁、而負傷的狂喊:「既然你已經認清楚了我,我也已經認清楚了你!賀珮柔,」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:「你根本不值得我愛!你這個膚淺無知的闊小姐,你這個毫無思想,毫無深度的女人!你根本不值得我愛你!」

  珮柔張大了眼睛,淚已經流盡了,再也沒有眼淚了。你!江葦,你這個殘忍的、殘忍的、殘忍的混蛋!她閉了閉眼睛,心裡像在燃燒著一盆熊熊的火,這火將要把她燒成灰燼,她聽到自己的聲音,在掙扎著說:「我……我們算是白認識了一場!沒想到,我在這兒等了一整天,等來的是侮辱和耳光!生平,這是我第一次挨打,我不會待在這兒等第二次!」她提高了聲音:「讓開!我走了!永不再來了!」

  「沒有人留你!」他大吼著:「沒有人阻止你,也沒有人請你來……」她點點頭,走向門口,步履是歪斜不整的,他退向一邊,沒有攔阻的意思,她把手放在門柄上,打開門的那一刹那,她心中像被刀剜一般的疼痛,這一去,不會再回來了,這一去,又將走向何方?家?家是已經沒有了!愛情,愛情也沒有了。她跨出了門,夏夜的晚風迎面而來,小弄裡的街燈冷冷的站著,四面渺無人影。她機械化的邁著步子,聽到關門的聲音在她身後砰然闔攏,她眼前一陣發黑,用手扶著電線杆,整日的饑餓、疲倦、悲痛,和絕望在一瞬間,像個大網一般對她當頭罩下,她身子一軟,倒了下去,什麼都不知道了。

  眼看珮柔走出去,江葦心裡的怒火依然狂熾,但,她真走了,他像是整個人都被撕裂了,趕到門邊,他洩憤般的把門砰然關上。在狂怒與悲憤中,他走到桌子前面,一眼看到桌上的稿紙,被珮柔塗了個亂七八糟,他拿起稿紙,正想撕掉,卻本能念到了上面橫七豎八寫著的句子:「江葦,我愛你,江葦,我愛你,江葦,我愛你,江葦,我愛你……」

  幾百個江葦,幾百個我愛你,他拿著稿紙,頭昏目眩,冷汗從額上滾滾而下,用手扶著椅子,他搖搖頭,想強迫自己清醒過來。椅背上是潮濕的,他攤開手心,一手的血!她自殺了!她割了腕!他的心狂跳,再也沒有思考的餘地,再也沒有猶豫的心情,他狂奔到門口,打開大門,他大喊:「珮柔!珮柔!珮……」

  他的聲音停了,因為,他一眼看到了珮柔,倒在距離門口幾步路的電線杆下。他的心猛然一下子沉進了地底,冷汗從背脊上直冒出來。他趕過去,俯下身子,他把她一把從地上抱了起來,街燈那昏黃的、暗淡的光線,投在她的臉上,她雙目緊闔著,面頰上毫無血色。他顫抖了,驚嚇了,覺得自己整個人已經被撕成了碎片,磨成了粉,燒成了灰,痛楚從他心中往外擴散。一刹那間,他簡直不知道心之所之,身之所在。

  「珮柔!珮柔!珮柔。」他啞聲低喚,她躺在他懷裡,顯得那樣小,那樣柔弱,那慘白的面頰被地上的泥土弄髒了。他咬緊了嘴唇,上帝,讓她好好的,老天,讓她好好的,只要她醒過來,他什麼都肯做,他願意為她死!他抱著她,一步步走回小屋裡,把她平放在床上,他立即去檢查她手上的傷口,那傷口又深又長,顯然當她踉蹌後退時,那釘子已整個劃過了她的皮膚,那傷口從手心一直延長到手指,一條深深的血痕。他抽了口冷氣,閉上眼睛,覺得五臟六腑都翻攪著,劇烈的抽痛著,一直抽痛到他的四肢。他僕下身子,把嘴唇壓在她的唇上,那嘴唇如此冷冰冰的,他驚跳起來,她死了!他想,用手試試她的鼻息,哦,上帝,她還活著。上帝!讓她好好的吧!

  奔進洗手間,他弄了一條冷毛巾來,把毛巾壓在她額上,他撲打她的面頰,掐她的人中,然後,他開始發瘋般的呼喚她的名字:「珮柔!珮柔!珮柔!請你醒過來,珮柔!求你醒過來!只要你醒過來,我發誓永遠不再和你發脾氣,我要照顧你,愛護你,一直到老,到死,珮柔,你醒醒吧,你醒醒吧,你醒來罵人打人都可以,只要你醒來!」

  她躺在那兒,毫無動靜,毫無生氣。他甩甩頭,不行!自己必須冷靜下來,只有冷靜下來,才知道現在該怎麼辦?他默然片刻,然後,他發現她手上的傷口還在滴血,而且,那傷口上面沾滿了泥土。不行!如果不消毒,一定會發炎,家裡竟連消炎粉都沒有,他跺腳,用手重重的敲著自己的腦袋。於是,他想起浴室裡有一瓶碘酒。不管了,碘酒最起碼可以消毒,他奔進去找到了碘酒和藥棉,走到床邊,他跪在床前面,把她的手平放在床上,然後,用整瓶碘酒倒上去,他這樣一蠻幹,那碘酒在傷口所引起的燒灼般的痛楚,竟把珮柔弄醒了,她呻吟著,迷迷糊糊的張開眼睛,掙扎的低喊:「不要!不要!不要!」

  江葦又驚喜,又悲痛,又刻骨銘心的自疚著,他僕過去看她,用手握著她的下巴,他語無倫次的說:「珮柔,你醒來!珮柔,你原諒我!珮柔,我寧願死一百次,不要你受一點點傷害!珮柔,我這麼粗魯,這麼橫暴,這麼誤解你,我怎麼值得你愛?怎麼值得?珮柔,珮柔,珮柔?」他發現她眼光發直,她並沒有真正醒來,他用力的搖撼著她。「珮柔!你看我!」他大喊。

  珮柔的眉頭輕蹙了一下,她的神志在虛空中飄蕩。她聽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,只是不知道意義何在?她努力想集中思想,努力想使自己清醒過來,但她只覺得痛楚,痛楚,痛楚……她輾轉的搖著頭:不要!不要這樣痛!不要!不要!不要!她的頭奄然的側向一邊,又什麼都不知道了。

  江葦眼看她再度暈過去,他知道情況比他想像中更加嚴重,接著,他發現她手上的傷口被碘酒清洗過之後,竟那樣深,他又抽了一口冷氣,迅速的站起身來,他收集了家中所有的錢,他要把她儘快的送到醫院裡去。

  珮柔昏昏沉沉的躺著,那痛楚緊壓在她胸口上,她喘不過氣來,她掙扎又掙扎,就是喘不過氣來。模糊中,她覺得自己在車上顛簸,模糊中,她覺得被抱進了一間好亮好亮的房間裡,那光線強烈的刺激著她,不要!不要!不要!她掙扎著,拚命掙扎。然後,她開始哭泣,不知道為什麼而哭泣,一面哭著,一面腦子裡映顯出一個名字,一個又可恨又可愛的名字,她哭著,搖擺著她的頭,掙扎著,然後,那名字終於衝口而出:「江葦!」這麼一喊,當這名字終於從她內心深處沖出來,她醒了,她是真的醒了。

  於是,她發現江葦的臉正面對著她,那麼蒼白、憔悴、緊張、而焦灼的一張臉!他的眼睛直視著她,裡面燃燒著痛楚的熱情。她痛苦的搖搖頭,想整理自己的思想,為什麼江葦要這樣悲切的看著自己?為什麼到處都是酒精與藥水的味道?為什麼她要躺在床上?她思想著,回憶著,然後,她「啊!」的一聲輕呼,眼睛張大了。

  「珮柔!」江葦迫切的喊了一聲,緊握著她那只沒有受傷的手。「你醒了嗎?珮柔?」

  她動了動身子,於是,她發現床邊有個吊架,吊著個玻璃瓶,注射液正從一條皮管中通向她的手腕。她稍一移動,江葦立刻按住她的手。「別動,珮柔,醫生在給你注射葡萄糖。」

  她蹙著眉,凝視江葦。

  「我在醫院裡?」她問。

  「是的,珮柔。」他溫柔的回答,從來沒有如此溫柔過。「醫生說你可能要住幾天院,因為你很軟弱,你一直在出冷汗,一直在休克。」他用手指憐惜的撫摸她的面頰,他那粗糙的手指,帶來的竟是如此醉人的溫柔。眼淚湧進了她的眼眶。「我記得——」她喃喃的說:「你說你再也不要我了,你說……」

  他用手輕輕的按住了她的嘴唇。他的眼睛裡佈滿了紅絲,燃燒著一股令人心痛的深情和歉疚。

  「說那些話的那個混賬王八蛋已經死掉了!」他啞著喉嚨說:「他喝多了酒,他鬼迷心竅,他好歹不分,我已經殺掉了他,把他丟進陰溝裡去了。從此,你會認得一個新的江葦,不發脾氣,不任性,不亂罵人……他會用他整個生命來愛護你!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