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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七


  「良心?」江葦對她大吼了一句:「良心是什麼東西!良心值多少錢一斤?我沒良心,你有良心!你拿我當玩具,當你的消遣品?你有的是高貴的男朋友,我只是你生活上的調劑品!你看不起我,你認為我卑賤,見不得人,只能藏在你生活的陰影裡……」

  「江葦!」她喘著氣,淚水終於奪眶而出,沿著面頰奔流。「我什麼時候看不起你?我什麼時候認為你卑賤,見不得人?我什麼時候把你當消遣品?如果我除了你還有別的男朋友,讓我不得好死!」

  「用不著發誓,」他冷酷的搖頭。「用不著發誓!高貴的小姐,你來錯地方了,你走錯房間了!你離開吧,回到你那豪華的、上流的家庭裡去!去找一個配得上你的大家子弟!去吧!馬上去!」

  珮柔驚愕的凝視著他,又急,又氣,又悲,又怒,又傷心,又絕望……她的手握緊了椅背,椅子上有一根突出的釘子,她不管,她抓緊那釘子,讓它深陷進她的肌肉裡,血慢慢的沁了出來,那疼痛的感覺一直刺進她內心深處,她的江葦!她的江葦只是個血淋淋的劊子手!只為了在母親那兒受了氣,他就不惜把她剁成碎片!

  她終於大聲的叫了出來:「江葦!我認得你了!我認得你了!我總算認得你了!你這個人面獸心的混蛋!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禽獸!你這個卑鄙下流的……」

  「啪!」的一聲,江葦重重的抽了她一個耳光,她站立不住,踉蹌著連退了兩三步,一直退到牆邊,靠在牆上,眼淚像雨一般的滾下來,眼前的一切,完全是水霧中的影子,一片朦朧,一片模糊。耳中,仍然響著江葦的聲音,那沉痛的、受傷的、憤怒的聲音:「我是人面獸心,我是卑鄙下流!你認清楚了,很好,很好!我白天去你家裡討罵挨,晚上回自己家裡,還要等著你來罵!我江葦,是倒了幾百輩子的楣?既然你已經認清楚我了,既然連你都說我是人面獸心,卑鄙下流,」他大叫:「怪不得你母親會把我當成敲詐犯!」

  不不!珮柔心裡在喊著,在掙扎著。不不,江葦,我們不要這樣子,我們不要爭吵,不不!不是這樣的,我不想說那些話,打死我,我也不該說那些話。不不!江葦,我不是來罵你,我是來投奔你!不不,江葦,讓我們好好談,讓我們平心靜氣談……她心裡在不斷的訴說。可是,嘴裡卻吐不出一個字來。

  「很好,」江葦仍然在狂喊,憤怒、暴躁、而負傷的狂喊:「既然你已經認清楚了我,我也已經認清楚了你!賀珮柔,」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:「你根本不值得我愛!你這個膚淺無知的闊小姐,你這個毫無思想,毫無深度的女人!你根本不值得我愛你!」

  珮柔張大了眼睛,淚已經流盡了,再也沒有眼淚了。你!江葦,你這個殘忍的、殘忍的、殘忍的混蛋!她閉了閉眼睛,心裡像在燃燒著一盆熊熊的火,這火將要把她燒成灰燼,她聽到自己的聲音,在掙扎著說:「我……我們算是白認識了一場!沒想到,我在這兒等了一整天,等來的是侮辱和耳光!生平,這是我第一次挨打,我不會待在這兒等第二次!」她提高了聲音:「讓開!我走了!永不再來了!」

  「沒有人留你!」他大吼著:「沒有人阻止你,也沒有人請你來……」她點點頭,走向門口,步履是歪斜不整的,他退向一邊,沒有攔阻的意思,她把手放在門柄上,打開門的那一刹那,她心中像被刀剜一般的疼痛,這一去,不會再回來了,這一去,又將走向何方?家?家是已經沒有了!愛情,愛情也沒有了。她跨出了門,夏夜的晚風迎面而來,小弄裡的街燈冷冷的站著,四面渺無人影。她機械化的邁著步子,聽到關門的聲音在她身後砰然闔攏,她眼前一陣發黑,用手扶著電線杆,整日的饑餓、疲倦、悲痛,和絕望在一瞬間,像個大網一般對她當頭罩下,她身子一軟,倒了下去,什麼都不知道了。

  眼看珮柔走出去,江葦心裡的怒火依然狂熾,但,她真走了,他像是整個人都被撕裂了,趕到門邊,他洩憤般的把門砰然關上。在狂怒與悲憤中,他走到桌子前面,一眼看到桌上的稿紙,被珮柔塗了個亂七八糟,他拿起稿紙,正想撕掉,卻本能念到了上面橫七豎八寫著的句子:「江葦,我愛你,江葦,我愛你,江葦,我愛你,江葦,我愛你……」

  幾百個江葦,幾百個我愛你,他拿著稿紙,頭昏目眩,冷汗從額上滾滾而下,用手扶著椅子,他搖搖頭,想強迫自己清醒過來。椅背上是潮濕的,他攤開手心,一手的血!她自殺了!她割了腕!他的心狂跳,再也沒有思考的餘地,再也沒有猶豫的心情,他狂奔到門口,打開大門,他大喊:「珮柔!珮柔!珮……」

  他的聲音停了,因為,他一眼看到了珮柔,倒在距離門口幾步路的電線杆下。他的心猛然一下子沉進了地底,冷汗從背脊上直冒出來。他趕過去,俯下身子,他把她一把從地上抱了起來,街燈那昏黃的、暗淡的光線,投在她的臉上,她雙目緊闔著,面頰上毫無血色。他顫抖了,驚嚇了,覺得自己整個人已經被撕成了碎片,磨成了粉,燒成了灰,痛楚從他心中往外擴散。一刹那間,他簡直不知道心之所之,身之所在。

  「珮柔!珮柔!珮柔。」他啞聲低喚,她躺在他懷裡,顯得那樣小,那樣柔弱,那慘白的面頰被地上的泥土弄髒了。他咬緊了嘴唇,上帝,讓她好好的,老天,讓她好好的,只要她醒過來,他什麼都肯做,他願意為她死!他抱著她,一步步走回小屋裡,把她平放在床上,他立即去檢查她手上的傷口,那傷口又深又長,顯然當她踉蹌後退時,那釘子已整個劃過了她的皮膚,那傷口從手心一直延長到手指,一條深深的血痕。他抽了口冷氣,閉上眼睛,覺得五臟六腑都翻攪著,劇烈的抽痛著,一直抽痛到他的四肢。他僕下身子,把嘴唇壓在她的唇上,那嘴唇如此冷冰冰的,他驚跳起來,她死了!他想,用手試試她的鼻息,哦,上帝,她還活著。上帝!讓她好好的吧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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