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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


  他知道了,這就是珮柔的家庭,所以,珮柔不願他在她家庭中露面,她也認為這是一種「恥辱」!和她的母親一樣,她也有那種根深柢固,對於他出身貧賤的鄙視!所以,他只能做她的地下情人!所以,她不願和他出入公開場合!不願帶他走入她的社交圈。所以,她總要掩飾他是一個工人的事實,「作家」,「作家」,「作家」!她要在她母親面前稱他為「作家」!「作家」就比「工人」高貴了?一個出賣勞力與技術,一個出賣文字與思想,在天平上不是相當的嗎?偽君子,偽君子,都是一群偽君子!包括珮柔在內。

  他是生氣了,憤怒了,受傷了。短短的一段拜訪,他已經覺得自己被淩遲了,被宰割了。當他在大街小巷中無目的的行走與狂奔時,他腦子裡就如萬馬奔騰般掠過許多思想,許多回憶。童年的坎坷,命運的折磨,貧困的壓迫……不能倒下去,不能倒下去,不能倒下去!要站起來,要奮鬥,要努力,要力爭上游!他念書,他工作,他付出比任何一些年輕人更多的掙扎,遭遇過無數的打擊。他畢竟沒有倒下去。但是,為什麼要遇到珮柔?為什麼偏偏遇到珮柔?她說對了,他應該找一個和他一樣經過風浪和打擊的女孩,那麼,這女孩最起碼不會以他為恥辱,最起碼不會鄙視他,傷害他!

  人類最不能受傷害的是感情和自尊,人類最脆弱的地方也是感情與自尊。江葦,他被擊倒了,生平第一次,他被擊倒了。或者,由於經過了太多的折磨,他的驕傲就比一般人更強烈,他驕傲自己沒被命運所打倒,他驕傲自己沒有墮落,沒有毀滅,他驕傲自己站得穩,站得直。可是,現在,他還有什麼驕傲?他以為他得到了一個瞭解他、欣賞他、愛他的女孩子,他把全心靈的熱情都傾注在這女孩的身上。

  可是,她帶給了他什麼?一星期不露面,一星期刻骨的相思,她可曾重視過?他必須闖上去,必須找到她——然後,他找到了一份世界上最最殘忍的現實,江葦,江葦,你不是風浪裡挺立的巨石,你只是一棵被踐踏的、卑微的小草,你配不上那朵暖室裡培育著的、高貴的花朵,江葦,江葦,你醒醒吧!睜開眼睛來,認清楚你自己,認清楚這個世界!

  他充滿了仇恨,他恨這世界,他恨那個高貴的家庭,他恨珮柔父母,他也恨珮柔!他更恨他自己!他全恨,恨不得把地球打碎,恨不得殺人放火。但是,他沒有打碎地球,也沒有殺人放火,只是走進一家小飯店,把自己灌得半醉。

  現在,他回到了「家裡」,回到了他的「小木屋」裡。

  一進門,他就怔住了。珮柔正坐在他的書桌前面,頭伏在書桌上,一動也不動。猛然間,他的心狂跳起來,一個念頭像閃電般從他腦海裡掠過:她自殺了!他撲過去,酒醒了一大半,抓住珮柔的肩膀,他瘋狂的搖撼她,一疊連聲的喊著:「珮柔!珮柔!珮柔!」

  珮柔一動,睜開眼睛來。天!她沒事,她只是太疲倦而睡著了。江葦松出一口長氣來,一旦擔憂消失,他的怒火和仇恨就又抬頭了,他瞪著她:「你來幹什麼?你不怕我這簡陋的房子玷污了你高貴的身子嗎?你不怕我這個下等人影響了你上流社會的清高嗎?你來幹什麼?」

  珮柔軟弱的,精神恍惚的望著他。她已經在這間小房子裡等了他一整天,她哭過,擔憂過,顫慄過,祈禱過……

  一整天,她沒有吃一口東西,沒有喝一口水,只是瘋狂般的等待,等待,等待!等待得要發狂,等待得要發瘋,等待得要死去!她滿屋子兜圈子,她在心中反復呼喚著他的名字,她咬自己的手指、嘴唇,在稿紙上塗寫著亂七八糟的句子。最後,她太累了,太弱了,伏在桌子上,她不知不覺的睡著了。

  終於,他回來了!終於,她見到他了!可是,他在說些什麼?她聽著那些句子,一時間,捉不住句子的意義,她只是恍恍惚惚的看著他。然後,她回過味來,她懂了,他在罵她,他在指責她!他在諷刺她!

  「江葦,」她掙扎著,費力的和自己的軟弱及眼淚作戰。「請你不要生氣,不要把對媽媽的怒氣遷怒到我身上!我來了,等了你一整天,我已經放棄了我的家庭……」

  「誰叫你來的?」江葦憤怒的嚷。完全失去了理智,完全口不擇言:「誰請你來的?你高貴,你上流,你是千金之軀,你為什麼跑到一個單身男人的房間裡來?尤其,是一個下等人的房裡?為什麼?你難道不知羞恥嗎?你難道不顧身分嗎?」

  珮柔呆了,昏了,震驚而顫慄了。她瞪視著江葦,那惡狠狠的眼睛,那兇暴的神情,那殘忍的語句,那撲鼻而來的酒氣……這是江葦嗎?這是她刻骨銘心般愛著的江葦嗎?這是她拋棄家庭,背叛父母,追到這兒來投奔的男人嗎?她的嘴唇抖顫著,站起身來,她軟弱的扶著椅子:「江葦!」她重重的抽著氣:「你不要欺侮人,你不要這樣沒良心……」

  「良心?」江葦對她大吼了一句:「良心是什麼東西!良心值多少錢一斤?我沒良心,你有良心!你拿我當玩具,當你的消遣品?你有的是高貴的男朋友,我只是你生活上的調劑品!你看不起我,你認為我卑賤,見不得人,只能藏在你生活的陰影裡……」

  「江葦!」她喘著氣,淚水終於奪眶而出,沿著面頰奔流。「我什麼時候看不起你?我什麼時候認為你卑賤,見不得人?我什麼時候把你當消遣品?如果我除了你還有別的男朋友,讓我不得好死!」

  「用不著發誓,」他冷酷的搖頭。「用不著發誓!高貴的小姐,你來錯地方了,你走錯房間了!你離開吧,回到你那豪華的、上流的家庭裡去!去找一個配得上你的大家子弟!去吧!馬上去!」

  珮柔驚愕的凝視著他,又急,又氣,又悲,又怒,又傷心,又絕望……她的手握緊了椅背,椅子上有一根突出的釘子,她不管,她抓緊那釘子,讓它深陷進她的肌肉裡,血慢慢的沁了出來,那疼痛的感覺一直刺進她內心深處,她的江葦!她的江葦只是個血淋淋的劊子手!只為了在母親那兒受了氣,他就不惜把她剁成碎片!

  她終於大聲的叫了出來:「江葦!我認得你了!我認得你了!我總算認得你了!你這個人面獸心的混蛋!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禽獸!你這個卑鄙下流的……」

  「啪!」的一聲,江葦重重的抽了她一個耳光,她站立不住,踉蹌著連退了兩三步,一直退到牆邊,靠在牆上,眼淚像雨一般的滾下來,眼前的一切,完全是水霧中的影子,一片朦朧,一片模糊。耳中,仍然響著江葦的聲音,那沉痛的、受傷的、憤怒的聲音:「我是人面獸心,我是卑鄙下流!你認清楚了,很好,很好!我白天去你家裡討罵挨,晚上回自己家裡,還要等著你來罵!我江葦,是倒了幾百輩子的楣?既然你已經認清楚我了,既然連你都說我是人面獸心,卑鄙下流,」他大叫:「怪不得你母親會把我當成敲詐犯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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