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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


 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,裡面有驚惶,有猶豫,有掙扎,有苦惱,有懷疑,還有一種令人心碎的柔情。這是世界上最複雜的眼光,在述說著幾百種思想。然後,她的睫毛垂了下來,迅速的蓋住了那一對太會說話的眼珠。張開嘴來,她囁嚅著:「好……好吧!我……我……」

  他忽然驚懼起來,這種冒險是不必須的,如果她真命令他走呢!不不,他已經等了四十幾年,等一個能與他思想交流,靈魂相通的人物!他已經找尋了四十幾年,追求了四十幾年,以前種種,都已幻化為灰燼,只是這一刹那,他要保存,他要抓住,哪怕他會抓住一把火焰,他也寧願被燒灼!於是,他很快的說:「請你忠於你自己,你說過,你是那種忠於自己,追求靈魂深處的真與美的人!」

  「我說過嗎?」她低聲問,不肯抬起眼睛來。

  「你說過!」

  「可是,靈魂深處的真與美到底是什麼?」

  「是真實。」

  「你敢要這份真實?」

  「我敢。」她抬起睫毛來了,那對眼睛重新面對著他,那眼珠烏黑而清亮,眼神堅定而沉著。他望著她,試著從她眼裡去讀出她的思想,可是,他讀不出來,這眼光太深沉,太深沉,太深沉……像不見底的潭水,你探測不出潭水的底層有些什麼。他再度感到那股驚懼的情緒,不不,不要再做一個飄蕩的氫氣球,不要再在虛空中作無邊無際的飄浮,他心中在呐喊,嘴裡卻吐不出絲毫的聲音,他凝視她,不自覺的帶著種惻然的、哀求的神情。

  於是,逐漸的,他發現那對清亮的眼睛裡浮上了一層水氣,那水氣越聚越濃,終於悄然墜落。他心中一陣強烈的抽搐,心臟就痙攣般的絞扭起來,疼痛,酸楚,不不,是喜悅與狂歡!他拉著她的手,把她輕輕的拉過來,好輕好輕,她衣袂飄飄,翩然若夢,像一隻蛺蝶,輕撲著翅膀,緩慢的飛翔……她投進了他的懷裡。

  他緊擁著她,撫摸著她柔軟的髮絲,感到她瘦小的身子的輕顫,他吻著她的鬢角,她的耳垂,嗅著她髮際的幽香。他不敢說話,怕驚走了夢,不敢鬆手,怕放走了夢。好半晌,他抬起眼睛,牆上有個綠色的女郎,半含憂鬱半含愁,默默的瞅著他:莫道不消魂,簾卷西風,人比黃花瘦!他心痛的閉上眼睛,用嘴唇滑過她光滑的面頰,落在她柔軟的唇上。

  §第五章

  下了課,珮柔抱著書本,沿著新生南路向前走,她不想搭公共汽車,也不想叫計程車,她只是緩緩的走著。夏日的黃昏,天氣燠熱,太陽依舊帶著炙人的壓力,對人燒灼著。她低垂著頭,額上微微沁著汗珠,她一步步的邁著步子,這條路,她已走得那樣熟悉,熟悉得背得出什麼地方有樹木,什麼地方有巨石,什麼地方有坑窪。走到和平東路,她習慣性的向右轉,「家」不在這個方向,呼喚的力量,卻在這個方向!她的康理查!她陡然加快了步子,向前急速的走著。

  轉進一條窄窄的小巷,再轉進一條更窄的小弄,她停在一間木板房前面。從那半開的窗口看進去,小屋零亂,闃無人影,看看表,六點十分!他可能還沒有做完工,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鑰匙,她打開了房門。

  走進去,房裡好亂,床上堆著未折疊的棉被,換下來的襯衫、襪子、長褲,還有報紙、書本、原子筆……天!一個單身漢永遠無法照顧自己。那張小小的木板釘成的書桌上,堆滿了亂七八糟的稿紙,未洗的茶杯、牛奶杯。煙灰缸裡的煙蒂盛滿了,所以,滿地也是香煙頭了,房裡彌漫著香煙味、汗味,和一股強烈的汽油味。

  她走到桌邊,把書本放下,窗子打開,再把窗簾拉上。然後,她習慣性的開始著手來收拾這房間。可是,剛把稿紙整理了一下,她就看到檯燈上貼著一張紙條,伸手取下紙條,上面寫著:

  「珮柔:三天沒有看到你,一秒鐘一個相思,請你細心的算算,一共累積了多少相思?珮柔:抽一支煙,想一百遍你,請數數桌上地下,共有多少煙蒂?
  珮柔:我在寫稿,稿紙上卻只有你的臉,我不能成為作家,唯你是問!看看,我寫壞了多少稿紙?
  珮柔:我不能永遠被動的等待,明天你不來,我將闖向你家裡!
  珮柔:早知如此費思量,當初何必曾相遇!」

  她握著紙條,淚水爬滿了一臉,她佇立片刻,然後把紙條小心的折疊起來,放進衣服口袋裡。含著眼淚,桌上的一切變得好模糊,好半晌,她才回過神來。看看稿紙,頁數是散亂的,她細心的找到第一頁,再一頁頁收集起來,一共十八頁,沒有寫完,最後一頁只寫了兩行,字跡零亂而潦草,編輯先生看得懂才怪!她非幫他重抄一遍不可。她想著,手下卻沒有停止工作,把書籍一本本的收起來,床上也是書,地下也是書,她抱著書,走到牆邊,那兒,有一個「書架」。是用兩疊磚頭,上面架一塊木板,木板兩端,再放兩疊磚頭,上面再架一塊木板。這樣,架了五塊木板,每塊木板上都放滿了書。她把手裡的書也加入書架,碼整齊了。再走向床邊。

  用最快的速度,鋪床、疊被,把換洗衣服丟進屋角的洗衣籃裡,拉開壁櫥,找到乾淨的枕頭套和被單,把床單和枕套徹底換過。到洗手間拿來掃把和畚箕,掃去煙蒂,掃去紙屑,扶著歸把,下意識的去數了數煙蒂,再把煙灰缸裡的煙蒂倒進畚箕。老天!那麼多支煙,他不害肺癌才怪!掃完地,擦桌子,洗茶杯,一切弄乾淨,快七點了。扭亮檯燈,把電風扇開開,她在書桌前坐下來,開始幫他抄稿,剛寫下一個題目:「地獄裡來的人」她就愣了愣,卻繼續抄了下去:「她是屬於天堂的,錯誤的,是她碰到了一個地獄裡來的人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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