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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


  噢!雨秋,雨秋,雨秋!你是天使,你是精靈,你是個古怪的小妖魔,你對人性看得太透徹,沒有人能在你面前遁形。他深抽了口氣,覺得自己的聲音竟不爭氣的帶著點兒顫抖:「我馬上來!」半小時後,他置身在雨秋的客廳裡了。

  雨秋穿著一件印尼布的長袍,胸前下擺都是橘色的、怪異的圖案,那長袍又寬又大,還有大大的袖子。她舉手投足間,那長袍飄飄蕩蕩,加上她那長髮飄垂,悠然自得的神態,她看來又雅致,又飄逸,又隨便……而且,渾身上下,都帶著股令人難以抗拒的、浪漫的氣息。

  她伸手接過了他手裡的大紙盒,打開看了看:「你大概把雲濤整個搬來了。」她笑著說。「坐吧,我家很小,不過很溫暖。」他坐了下去,一眼看到牆上掛著一幅雨秋的自畫像,綠色調子,憂鬱的,含愁的,若有所思的。上面題著:「莫道不消魂,簾卷西風,人比黃花瘦。」

  他凝視著那幅畫,看呆了。

  雨秋倒了一杯熱茶過來。

  「怎麼了?」她問。「你今天有心事?」

  他掉轉頭來望著她,又望瞭望屋子。

  「你經常這樣一個人在家裡嗎?」他問。

  「並不,」她說:「我常常不在家,滿街亂跑,背著畫架出去寫生,完全待在家裡的時間並不多。但是……」她凝視他:「如果你的意思是問我是不是很寂寞,我可以坦白回答你,是的,我常常寂寞,並不是因為只有一個人,而是因為……」她沉吟了。「舉世滔滔,竟無知音者!」他不自禁的,喃喃的念出兩句話,不是為她,而是自己內心深處,常念的兩句話。是屬於「自己」的感觸。她震動了一下,盯著他。

  「那麼,你也有這種感覺了?」她說。「我想,這是與生俱來的。上帝造人,造得並不公平,有許多人,一輩子不知道什麼叫寂寞。他們,活得比我們快樂得多。」

  他深深的凝視著她。「當你寂寞時,你怎麼辦?」他問。

  「畫畫。」她說:「或者,什麼都不做,只是靜靜的品嘗寂寞。許多時候,寂寞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感覺。」她忽然揚了一下眉毛,笑了起來。「發神經!」她說:「我們為什麼要談這麼嚴肅的題目?讓我告訴你吧,生命本身對人就是一種挑戰,寂寞、悲哀、痛苦、空虛……這些感覺是常常會像細菌一樣來侵蝕你的,惟一的辦法,是和它作戰!如果你勝不了它,你就會被它吃掉!那麼,」她攤攤手,大袖子在空中掠過一道優美的弧線。「你去悲觀吧,消極吧!自殺吧!有什麼用呢?沒有人會同情你!」

  「這就是你的畫。」他說。

  「什麼?」她沒聽懂。「你這種思想,就是你的畫。」他點點頭說:「第一次看你的畫,我就被震動過,但是,我不知道為什麼被震動。看多了你的畫,再接觸你的人,我懂了。你一直在灰色裡找明朗,在絕望裡找生機。你的每幅畫,都是對生命的挑戰。你不甘於被那些細菌所侵蝕,但是,你也知道這些細菌並非不存在。所以,灰暗的海浪吞噬著一切,朽木中仍然嵌著鮮豔的花朵。你的畫,與其說是在畫畫,不如說是在畫思想。」

  她坐在他對面的沙發裡,她的面頰紅潤,眼睛裡閃著光彩,那對眼睛,像黑暗中的兩盞小燈。他瞪視著她,在一種近乎驚悸的情緒中,抓住了她眼底的某種深刻的柔情。

  「你說得太多了。」她低語。「我記得,你告訴過我,你不懂得畫。」

  「我是不懂得畫。」他迎視著這目光。「我懂得的是你。」

  「完全的嗎?」她問。「不完全的,但是,已經夠多。」

  「逃避還來得及,」她的聲音像耳語,卻依然清晰穩定。「我是一個危險的人物!」他一震,珮柔說過的話。

  「我生平沒有逃避過什麼。」他堅定的說。

  她死死的盯著他。「你是第一種人,我說過的那種,你應該有平靜的生活,成功的事業,美滿的婚姻。你應該是湖水,平靜無波的湖水。」

  「如果我是平靜無波的湖水,」他啞聲說:「你為什麼要交給我一張《浪花》呢?」她搖頭。「明天我可以再交給你一張《湖水》。」她說。

  他也搖頭。「老實說,我從來不是湖水,只是暫時無風的海面,巨浪是隱在海底深處的,你來了,風也來了,浪也來了。你再也收不回那張《浪花》,你也變不出《湖水》,你生命裡沒有湖水,我生命裡也沒有。」她盯著他的眼睛,呼吸急促。然後,她跳了起來。

  「我們出去吃飯吧!」她倉卒的說:「我餓了。」

  「我們不出去吃飯,」他說:「你並不餓,如果你餓,可以吃點心。」

  「你……」她掙扎著說:「饒了我吧!」

  他望著她,然後,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。握得緊緊的,握得她發痛。「你求饒嗎?」他問:「你的個性裡有求饒兩個字嗎?假若你真認為我的出現很多餘,你不要求饒,你只需要命令,命令我走,我會乖乖的走,決不困擾你,但是,你不用求饒,你敢於對你的生命挑戰,你怎會對我求饒?所以,你命令我好了!你命令吧!立刻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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