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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(3)


  他喜歡倚窗而立,注視那些帆船的動靜,雖然他沒有所懷的人,也沒有盼望著歸來的人,可是,每當看到那些船,他依然會有:「過盡千帆皆不是,斜暉脈脈水悠悠。」的感覺,這是一種寥落的情緒,只因為他太孤獨,而他又不是能忍耐孤獨的人。往往,他會感到那一江所盛的,不是海水,而是他的寂寞。他凝視著海,就像凝視著他自己,他的寂寞已盛得太滿,他的寂寞在晃蕩,在掙扎,在澎湃,在喘息——這種感覺總使他情緒低沉,而至愴然欲淚。

  這天,又是一個情緒低沉的日子,天氣酷寒,妨礙了他出外工作。閉門造車,畫出的全是些不如意的作品。在徹骨的寒冷中,他只能躺在床上生悶氣。室內是淩亂的,滿地畫筆和畫紙、顏料的殘骸及果皮,牆上釘滿了畫,卻沒有一張使他自己滿意,觸目所及,都是使他生氣的畫。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天才,懷疑自己的創造力。什麼都是冷冷的:冷冷的天氣,冷冷的床,冷冷的房間,和冷冷的心情。他歎了口氣,轉過身子,把臉撲在枕頭裡。

  有腳步聲走到他門口,他沒有動,只在心裡揣測著是不是繳房租的日子,確定還有一星期,他就放下了心。有人敲門了,他沒好氣的說:「你找誰?找錯了!」

  他確定這是找錯了,只因為在孤獨的天地裡,從來不會有任何的訪客。但是,門外有個女性的聲音在問:「孟瑋是不是住在這裡?」

  他吃了一驚,從床上跳起來,走到門口去打開房門。立即,他眼前一亮,就完全愣住了。門外,一個穿著件華麗的白色長大衣的少女盈盈而立,長髮披肩,頭上壓著頂紅色小呢帽,雙手橫握著一條馬鞭,高昂著頭,一對閃爍的大眼睛對他勝利的笑著。「哎呀,」她說:「爬樓梯把我累死了!」

  「你來幹什麼?」他問,聲音冷冰冰的。

  少女一腳跨了進來,旁若無人的打量著他零亂的小房間,和床下亂堆的被褥,以及滿牆的畫。他皺緊眉頭,望著這個不速之客,再強調的說了一句:「請問,胡小姐,你來此有何貴幹?」

  胡茵茵轉頭對他嫣然一笑說:「我不能作友誼的拜訪嗎?」

  孟瑋不得已的關上房門,聳聳肩,騰出一張椅子給她坐。他想倒杯水給她,好不容易把唯一一個茶杯從廢紙堆裡找了出來,水瓶裡卻倒不出一滴水,他無可奈何的望望她,她卻微笑著轉開頭。他說:「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?」

  「這還不簡單?到美專去查一查應屆畢業生的通訊錄就行了!」

  「上海有三個美專呢!」

  「每一個都查就行了!」

  「好,小姐,你這樣找到我的住址,要幹什麼?」

  胡茵茵望著他,把馬鞭繞在手上,說:「孟瑋,你對每一個人都這麼凶巴巴的嗎?」

  「我?凶巴巴?」孟瑋有些錯愕,然後笑著說:「大概有點受你的傳染。」

  「我今天一點都不凶,是不?」胡茵茵說。接著,歎了一口氣,像解釋什麼似的說:「你不知道,有些人真可惡,我必須準備一條馬鞭,要不然,他們會爬上我的馬車,拉住我的馬,我非防備一下不可。」

  「真有人存心侵犯你,一條馬鞭又管什麼用?」孟瑋說:「就像那天,我奪下你的馬鞭是輕而易舉的事。所以,奉勸你,別太信任你的馬鞭。那些人只是想撩逗你,並不真想冒犯你,否則,別說一條馬鞭,十條馬鞭也沒用,你這樣喜歡滿街兜風,總有一天出毛病!」

  「那麼,難道我關在家裡?」

  「為什麼不念書?」

  「高中念完了。」

  「大學呢?」

  「念書——目的是什麼?」她問:「我又不需要那一張文憑。」

  「你的興趣是什麼呢?」

  「駕馬車。」她乾脆的說。

  他為之失笑。站到窗子旁邊,望著窗外的海灣,他忽然感到和她已經很熟悉了。他沉思的問:「你為什麼喜歡駕馬車?」

  「讓馬拚命跑,車子在街上風馳電掣的馳過去,這是一種刺激。」胡茵茵站起身來,也走到窗邊來站著,撲鼻的衣香使他心神一爽。她繼續說:「當馬在奔跑的時候,你必須全心都放在馬的身上,你要握緊韁繩,以維持車子的平衡,那麼,你就不會有多餘的心思去思想。許多時候,思想是一件很可怕的東西。」

  「是嗎?」他深深的望了她一眼:「你逃避一些什麼思想呢?在你的生活裡,應該是什麼都不缺的。」

  「我不知道,我只是不能靜下來,一靜下來就感到好空虛,好慌亂,好像這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一個——於是,我就要跑出去,放馬奔逐,讓那種狂奔的刺激來平定內心的惶惑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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