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六個夢 | 上頁 下頁
三四


  孟瑋抬起頭來,一把拉住了茵茵的手,握緊了她,仰著頭說:「今天,我把最近完成的畫拿去給杭州藝專的教授看,被批評得一錢不值。以前,我總以為自己有天才,現在,我知道我只是個最平凡的人!茵茵,你的眼光錯了!」

  「別這麼說,」茵茵僕伏在他的腳前,把手腕放在他的膝上。「慢慢來,慢慢努力。梵高當初不是也被批評得一錢不值嗎?你會成功的,最起碼,我相信。」

  「世界上只有你相信,茵茵,你是個傻瓜!」孟瑋流淚了。

  「真正的藝術總會被發現的,瑋,千萬別灰心!巴哈死後一百年才被人發掘出來呢!」

  「我不想作巴哈,」孟瑋含淚說:「我也不能讓你像巴哈的妻子那樣死於饑餓。你要快樂的活著,快樂的,永不被饑餓窮困所苦。我不願看到你操作,我要讓你享受,你懂嗎?死後的名利對我們有什麼用呢?」

  「瑋,不要為我擔心,不要為我痛苦,我過得很快樂,真的。假如我絆住了你,使你無法努力,我就罪孽深重了。」

  「你過得很快樂?快樂使你臉上失去了健康的顏色?使你憔悴消瘦,使你日見枯羸?」

  「你不要為我操心──」

  「我能嗎?看到你就讓我心痛──」他猛然站起身來,走到廚房裡去,一會兒,他拿了一瓶酒出來。

  茵茵趕上去,握住他的手,乞求的說:「你不要喝酒,行嗎?你答應過多少次了。」

  「讓我喝一點!」孟瑋推開她,握著酒瓶坐進椅子裡,說:「廣告公司的老板今天把我叫去大訓了一頓,他說他不是雇我去發揮藝術的,是要我畫廣告,必須收到廣告效果。他對我窮吼:『把顏色畫濃一點,那些灰禿禿的山呀水呀用不著,畫個女人提著裙子站在水裡面就行了──』哼,我學了這麼久的藝術,現在來受這種窩囊氣!」他舉起瓶子,喝了一大口酒,眼眶浮腫,眼睛裡布滿了紅絲。

  「瑋,酒瓶給我──」

  「不,你走開一點,讓我痛快的醉一醉,如果我不喝酒,我就要爆炸了!」他高舉著酒瓶,對著嘴灌進去,然後,他擊著桌子,直著喉嚨高唱:「君不見,黃河之水天上來,奔流到海不復回。君不見,高堂明鏡悲白髮,朝如青絲暮成雪。人生得意須盡歡,莫使金樽空對月。天生我材必有用,千金散盡還復來──」茵茵搖搖頭,跑進了臥室裡,痛苦的把頭埋進枕頭裡。孟瑋大唱的聲音依然傳了進來:

  「──岑夫子,丹丘生,將盡酒,杯莫停。與君歌一曲,請君為我傾耳聽。鐘鼓饌玉不足貴,但願長醉不願醒──」

  茵茵用手掩住了耳朵,閉上眼睛,沉痛的自語:

  「怎麼辦呢?這是怎樣的一種生活!這樣的歲月何時能止?何時能休?」

  孟瑋大唱大鬧,一直吵到深夜。然後,他突然衝進畫室裡,沒一會兒,茵茵看到他抱出一大堆平日精心所繪的畫來,向外面走。

  茵茵追過去,拉住他說:

  「你把這些畫拿到那裡去?現在已經是半夜了!」

  「我把它沉到西湖裡去!」孟瑋說,踏著醉步,蹌踉的向外走。

  「不要!」茵茵叫:「你發瘋了!把畫給我!」

  「你不要管我!」孟瑋想推開茵茵,但是,茵茵死死的抱住他的腳,不放他出去,他掙扎著,嘴裡亂嚷亂罵:「混蛋!快鬆手!你這個臭女人!給我滾開!滾得遠遠的!」

  「你不能去!你醉了!」茵茵哭著叫:「你淹掉了畫,明天清醒了就要後悔!」

  「你給我滾開!聽到了沒有!混蛋!簡直混蛋!」孟瑋一面推茵茵,一面掙扎的向門口走,茵茵纏得很緊,他無法脫身,腳步又蹌踉不穩,一陣掙扎之後,他站不住腳,兩個人一起滾倒在園子裡,畫散了一地。孟瑋搖晃著站起來,劇烈的喘著氣,在酒醉中大怒起來。他瞪著血紅的眼睛,抓起了茵茵胸前的衣服,咬牙切齒的說:

  「你這個賤人,我今天要你的命!」

  茵茵驚叫了一聲,孟瑋已給了她兜胸一拳,她眼前一陣發黑,倒在地下。孟瑋又直撲了過來,像一隻野獸般對她大聲咆哮,拳打腳踢。茵茵在地上打滾,哭著喊:

  「孟瑋,別打!求你,孟瑋!」

  可是,孟瑋在狂怒中毆打不止,直到茵茵力竭聲嘶,蜷縮在地下無法動彈,他才收了勢,喘著氣走進臥室,立即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了。茵茵勉強支持著站起身來,眼前發黑,四肢連同渾身上下,無一處不撕裂般的痛楚著,她不穩的扶著牆走進客廳,就力乏的倒在一張椅子裡,她抓住椅背,在痛苦中淚下如雨。

  「不能這樣過下去了,明天,我一定要走了。」她酸楚的想。「我可以和一個窮藝術家一起生活,但無法和一個酒鬼一起生活。」

  第二天早上,孟瑋醒了過來,昨夜的事在他腦子裡朦朦朧朧的,一點都不清楚,只模糊的感到好像發生了什麼。他叫了兩聲「茵茵」,沒有人答應。他下了床,走進客廳裡,一眼看到茵茵正睜著一對大而無神的眼睛,呆呆的靠在椅子裡。他走過去,不禁大吃一驚,茵茵鼻青臉腫,頭髮零亂,滿面淚痕。他駭然的蹲下身子,抓住她的手臂,她瑟縮了一下,他才看到她手臂上也是傷痕累累,他惶然的問:

  「茵茵,這是怎麼回事?」

  聽到他問怎麼回事,茵茵心中一酸,熱淚立即奪眶而出。看到孟瑋那驚恐無助的表情,她知道他並不明白昨夜做了些什麼,一種憐憫和同情的情緒又油然而生。她抽噎的說:

  「你難道不知道?」

  「真的,我不明白,是怎麼弄的?」

  「問你自己!」

  「問我?」孟瑋蹙起了眉頭。

  「忍饑挨餓,我都可以受──」茵茵流著淚說:「但是,孟瑋,你別再打我!」

  「我打你?」孟瑋駭然的叫,於是,昨夜的經過,模糊的出現在他的腦子裡,眼望著遍體鱗傷的茵茵,他不禁心如刀絞,五內如焚。撫摸著茵茵的傷痕,他抱頭痛哭起來。

  「茵茵,我該死,我該死,我該死!」他反覆哭叫著這兩句,捶胸搗足,淚下如雨。反而是茵茵拉住了他,於是,他抱著茵茵,又泣不可抑。詛咒發誓的對茵茵說:

  「如果我再喝酒,我就不是人!假若我再碰傷你一根毫毛,我就死無葬身之地!」

  「瑋,別發誓,」茵茵哀婉的說:「如果你能真心戒酒,我們再好好的開始。你記不記得我們離開杜美大廈時,在爸爸面前說的豪語?我發過誓,死在外面,也不回杜美路的!瑋,別讓我真的死在外面,別讓我對愛情灰心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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