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六個夢 | 上頁 下頁
一四


  柳靜言覺得像被刺了一刀,在這幾個字的後面,他領略得到她內心的怨恨。他站起身來,蹌踉著退出了房間,仰天呼出一口長氣。

  第二天凌晨,依依的孩子流產了,是個已成形的男胎。當僕婦、姨太太們以懊喪的神情告訴柳靜言時,柳靜言默然不語,好半天才問:「依依怎麼樣?」

  「很衰弱,流血太多,但是沒有關係,馬上會復元的。」

  「叫廚房裡炖參湯,盡量調補。」

  「好的。」

  柳靜言走進房間,依依合目而臥,臉色慘白,黑而長的睫毛靜靜的覆蓋著眼睛,一雙手無力的垂在床邊。柳靜言在床沿上坐下來,用手輕輕的撫摸她的面頰,感到眼眶酸澀,他喃喃的說:「依依,我對不起你!」

  在他的撫摸下,依依張開了空洞無神的眼睛,漠然的望著他。他的淚水滴在她臉上,她寂然不為其所動。半晌,她作手勢要紙筆,他遞給了她,她在紙上潦草的寫了幾個斗大的字,就擲掉了筆,合目而臥。柳靜言看那張紙上寫的是:

  「柳靜言,我恨你,我恨透了你,但願今生今世再也不見你!」柳靜言望著她,這原是個那麼柔順的女孩子!他站起身來,茫然的走出房間,走到花園裡。幽徑風寒,蒼苔露冷,他一直站著,看著這古老的房子,這古老的家,古老的院落和古老的樹木。在這房子裡,有著仇視他的妻子,終身殘廢的女兒,嫉恨他的婦人,和強迫他生兒子的父親!在這幢房子裡,犧牲已經夠多了!他對不起人,還是人對不起他?是他不對?還是命運不對?反正有什麼東西不對!

  天大亮了,曙光從樹梢中透過來。他仰天大笑,然後走進房裡,帶了一個錢袋,離開了這幢有石獅子守著的大門。街上,一輛人力車拉了過來,他跨上車子。走了,沒有人知道他到了何方。

  三年後,依依收到柳靜言一封信,地址是日本東京。

  又過了三年後。

  柳靜言坐在他東京的住宅內,穿著和服,已習慣於盤膝坐在榻榻米上。在他旁邊的榻榻米上,一個兩歲大的男孩子正滿地爬著玩。柳靜言手中握著一疊信箋,沉思的,反覆的翻閱著。第一封信「靜言夫君:三年前不告而別,急煞家人,今日欣接來信,知君康健,闔合騰歡。老父近年來身患痰疾,時以獨子遠遊為念。雪兒乖巧可愛,然亦知自身殘廢,可憐可嘆。三年來日日思維,深知君當日用心良苦,妾不察君心,未體君意,以致夫婦乖離,父子分散,實感愧無已。請君見諒,並可憐父老兒幼,早作歸計。則妾不勝感激。客居在外,萬請珍重 依依手上」

  第二封信「靜言:接來信,知道你短期內無意回家。不知異國為客,生活習慣否?爹尚稱健康,雪兒也好,請釋念。家母三月前棄世,深思扶育之恩,未曾反哺一日,十分傷感。雪兒已七歲,近聞有聾啞學校創辦,擬送雪兒求學,然遭三位姨太駁斥。請早作歸計,則是妾之幸,亦雪兒之幸。祝珍重 依依手上」

  第三封信「靜言:回來好嗎?我以前諸多不對,請你原諒,你不是無情寡義之人,想不會置我們母女於不顧。家中人口複雜,母女兩人,身負殘疾,生活至感困難,想你必能體會,請念往日恩情,早日歸來。近來每每深宵不寐,往事依依,如在目前,猶記得執手偎於窗畔,題詩『冬雷震震,夏雨雪』之事否?不知今日今時,『腕伸郎膝上,何處不可憐』者為阿誰?思君念君,問君知否?珍重珍重 依依」

  第四封信「靜言:一年容易,今晚又是除夕了,還記得初婚第一個除夕,守歲至十二時之後,兩人躲在臥室吃火爆栗子之事?今晚,是誰在給你剝栗子呢?家是這般可厭嗎?還是有比家中一切力量更大的人羈絆著你?什麼時候回來呢?記住:『早晚下三巴,預將書報家,相迎不道遠,直到長風沙!』祝好 依依」

  第五封信「綠楊芳草長亭路,年少拋人容易去,樓頭殘夢五更鐘,花底離愁三月雨,無情不似多情苦,一寸還成千萬縷,天涯地角有窮時,只有相思無盡處!」

  第六封信「秋風清,秋月明,落葉聚還散,寒鴉棲復驚,相思相見知何日?此時此地難為情!」

  第七封信「靜言:爹的病不大好,請早日回家,我準備給你買一個姨太太,一定會讓你滿意。雪兒想爸爸,回來吧,她總是你的骨肉,是嗎?珍重 依依」

  第八封信「爸爸:媽媽想你,我也想你,你什麼時候回來?給我帶個洋娃娃,好不好?媽媽教我作詩畫畫,爸爸你回來了,我作詩畫畫給你看。恭請福安 雪兒敬上」

  一聲拉門的聲音驚動了柳靜言,他放下信箋。地下的孩子跳了起來,雀躍著跑到玄關去,嘴裡嚷著:

  「媽媽回來了!」一個提著菜籃的、年輕的日本女人走了進來,梳著高髻,穿著和服,露著白皙的頸項。她看到柳靜言在看信,就發出一聲低喊,跑過去,坐在地下,把身子靠著柳靜言,喊著說:

  「你又在看那個女人的信了,你要回中國去嗎?你不要回去,我肚裡又有了!」

  「別愁,」柳靜言摸了摸那日本女人的肩:「綾子,我就是要回去,也要帶你一起走!」

  「可是不行呀,我不能跟你去的,我爸爸媽媽要靠我呀!」

  「我們寄錢給他們。」

  「不行不行,他們不肯的,我也不要到中國去!你不是真的要走吧?你是真的要走嗎?」

  「當然不是。」他安慰的說,望著綾子那對美麗的大眼睛,就為了這對眼睛,他會喜歡了這個女孩子,這眼睛活似一個人:那個在北平古老的大宅子中的依依!在這一剎那,依依的影子如此鮮明,如此生動,好像就站在他的面前,清明如水的眼睛疑問的望著他,彷彿在問:

  「你為什麼不歸來?為什麼不歸來?為什麼不歸來?」

  柳靜言離家十年了。

  這天,一輛汽車停在柳家門口。一個風塵僕僕的中年男人下了車,在他身後,一個六歲大的男孩和一個三、四歲的女孩跟了下來。這男人在那黑漆大門前足足站了三十秒鐘,才回頭對兩個孩子說:「小彬,小綾,跟我來!」

  他一隻手牽了一個孩子,走到門口,碰了碰那兩個大的銅門環,兩個孩子好奇的望著那守門的石獅子,女孩用柔柔軟軟的聲音說:「兩個大狗!」

  「不是狗!」男孩說:「是獅子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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