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六個夢 | 上頁 下頁
一三


  「以後請你們不要說著玩!」柳靜言厲聲說。轉過頭去,看到依依的大眼睛莫名其妙的看著他對姨太太們發怒,不禁長長的嘆了口氣。伸過手去,他要過孩子來,依依又驚又喜的把孩子交給他。他和依依回到了房裡,關上了門。依依脈脈的望著他,眼睛裡裝滿了哀怨和深情。

  柳靜言又嘆了口氣,自言自語的說:「誰該負責任呢?同樣的生命,為什麼該有不同的遭遇?老天造人,為什麼要造出缺陷來?」

  依依望著他,聽不懂他的話,她匆匆的拿了一份紙筆給他,接過紙筆來,他不知道該寫什麼,只憐憫的望著依依發呆。依依在他的目光下瑟縮,低下頭去,也呆呆的站在那兒。半天後,才從他手裡拿過筆來,在紙上寫:

  「你不要我了麼?」

  柳靜言用手托起她的下巴來,她珠淚盈盈,滿臉惻然。柳靜言寫:「誰說的?」

  「妹妹她們說,你要另娶一個,把我送回娘家去,是嗎?」

  「胡說八道!」

  「靜言,別送我走,」她潦草的寫:「讓我在你身邊,做你的丫頭,請你!如果你趕我走,我就死!」

  他捧起她的臉,望著她的眼睛,然後顫慄的吻著她,低聲說:「我躲避你,不是不要你,只是怕再有孩子,我不願再讓這種生命的悲劇延續下去!可是,我喜歡你,依依,我太喜歡你了一些!」聽不見他的話,但,依依知道他對她表示好感,就感激的跪了下去,把臉貼在他的腿上。

  柳靜言始終沒有納妾,他也從書房裡搬了回來。

  這年秋天,靜文出了閣,冬天,柳太太逝世,臨終,仍以未能有孫子而引以為憾事。方太太來祭吊柳太太,在靈前痛哭失聲,暗中告訴依依,必須終身侍奉柳靜言,並曉以大義,要她為丈夫納妾。依依把這話告訴柳靜言,柳靜言只嘆口氣走開了。

  雪兒三歲了,美麗可愛,已學會和母親打手語。柳靜言一看到她嘴裡咿咿唔唔,手上比手勢,就覺得渾身發冷。

  一天,他在房裡看書,雪兒在堆積木玩,他看著她。雪兒抬頭看到父親在看她,就愉快的打了個手語,嘴裡咿咿啊啊了一大串,柳靜言感到心中一陣痙攣,他的女兒!他的啞巴女兒!窮此一生,就要這樣咿咿啊啊過去嗎?聽到這咿啊聲,他頭上直冒冷汗,打心裡生出一種強烈的嫌惡和憤恨感。他神經緊張的望著雪兒,雪兒仍然咿咿啊啊,指手劃腳的說著,他突然崩潰的大叫:「停止!」雪兒聽不到父親的聲音,仍然在指手劃腳。

  「我說停止!」柳靜言更大聲的叫,一面回過頭去找依依,依依正在床邊做針線,看出他神色不對,她走了過來,柳靜言對她叫:「把這孩子抱開!」依依抬起眉毛,詢問的望著他,不明白他的意思,她做了個簡單的手勢表示疑問,柳靜言爆發的喊:

  「把你的孩子抱開,一起給我滾!知道嗎?」看到依依仍然疑惑而惶恐的看著他,他覺得怒火中燒,抓住一張紙,他用斗大的字寫:「我不要再看到你們比手劃腳,把你的啞巴女兒抱走!」

  依依被擊昏了,她惶惑而恐懼的看著柳靜言,接著,喉嚨裡發出一聲奇怪的、絕望的喊聲,就衝過去,抱起正莫名其妙的雪兒,像逃難似的倉皇跑開。柳靜言用手蒙住了臉,喃喃的說:「天哪,我不能忍受這個!我無法再忍受下去了!」

  這天晚上,他發現依依躺在床上哭得肝腸寸斷,他撫摸依依的頭髮,嘆息的說:「我太殘忍,太沒有人性!」他吻她:「原諒我!」他說,她聽不到,但她止了哭,脈脈的望著他,那對眼睛那麼悲哀,那麼凄惻,那麼深情,又那麼無奈!他覺得自己的心被她的眼光所揉碎了。

  一星期後的一個晚上,她寫了一張紙條給他:

  「我又懷孕了,我希望是個正常的男孩子!」

  他迅速的望著她,手腳發冷,心中更冷。依依對他含羞的微笑,彷彿在問他:「你高興嗎?」

  他提筆寫:「有人知道你懷孕嗎?」

  「沒有,只有你。」

  「幾個月了?」

  「快三個月。」

  柳靜言沉思的望著她,他知道這孩子會怎樣,百分之八十,又是個啞巴,就算萬一正常,這孩子的下一代也不會正常。不!他再也不能容忍家裡有第三個啞巴,不能讓柳家養出啞巴兒子,啞巴孫子,啞巴世世代代!他提起筆,堅定的寫:「打掉它!」依依大吃一驚,恐怖的看著他。

  「不,」她寫,手在顫抖:「我要這個孩子,求求你!他會很好的,我保證!我要他!不要打掉它!我求你!」

  「打掉它!」柳靜言繼續寫:「我去給你弄一副藥來,我不能讓柳家世世代代做啞巴!」

  「不要!」依依狂亂的寫:「我要這個孩子!我要他!我要一個正常的孩子!我求你!我求你!我求你!」

  柳靜言搖頭,依依抓住了他的衣服,跪在他的腳前,哀求的望著他。他仍然搖頭,依依死命扯住他長衫的下襬,把頭靠在他身上,淚如雨下。他在紙上寫:

  「別怪我狠心,你忍心再生一個啞巴孩子到這個世界上受罪嗎?理智一些,我去給你弄藥來。」

  他把紙條丟給她,狠心的把腳從她的懷抱裡抽出來;依依發出一聲絕望的低吼,跳過來要拉住他,他摔開她,走了出去。依依倒在地下,把頭埋進手腕中,痛哭起來。

  第二天晚上,柳靜言拿了一碗熬好的藥水走進來,閂下了房門。依依恐怖的看著他,渾身顫慄。柳靜言把藥水放在桌子上,在紙上寫:「吃掉它,理智一點!」

  依依發著抖寫:「我求你,發發慈悲,讓我保存這個孩子,我從沒有求過你什麼,我就求你這一件事!我要這個孩子,他一定會正常的!」她淚水迸流,哭著寫:「你打我,罵我,娶姨太太都可以,就請你讓我保存這個孩子,我一生一世都感激你!」

  柳靜言感到眼眶發熱,但另一種恐怖壓迫著他,他堅定不移的寫:「他不會正常的,他將永遠帶著聾啞的遺傳因素!你必須吃這個藥,我命令你!」他把藥碗端到她面前,強迫她喝下去,她的眼睛張得大大的,帶著無比的驚恐望著他,她的身子向後退,他向她逼近,直到她靠在牆上為止。

  她用一隻冰冷的手抓住他,身子像篩糠般抖個不停,嘴巴張著,似乎想呼出她心中的哀求。他把碗送到她嘴邊,她的眼睛張得更大,更驚恐,更絕望,裡面還有憤恨,哀怨,和淒惶。他把藥水向她嘴邊傾去,啞著聲音說:「喝下去!」冷汗從她眉毛上滴到碗裡,她仍然以那對大眼睛盯著他,然後,機械化的,她把藥水一口口的咽進肚裡。

  柳靜言注視著她的嘴,看著她把全碗的藥水都吞了進去,然後疲乏的轉過身子,把碗放在桌子上。他感到渾身無力,額上全是汗。依依仍舊靠在牆上,面白如死,以她那對哀傷而憤恨的眸子望著他,就好像他對她是個完全陌生的人。這眼光使他顫慄,他可以領會她眼睛中的言語,事實上,這眼光比言語更凶狠,它像是在對他怒吼:「你是魔鬼!你是謀殺犯!你是劊子手!」

  柳靜言提起筆來,倉卒的寫:

  「依依,請原諒我不得不出此下策!我害怕再有一個殘廢的孩子,請諒解我!」他把紙條送到依依面前,依依掃了一眼,慘然一笑,提筆寫:「丈夫是天,你的命令,我焉能不從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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