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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三


  是的,她再也禁不起打擊了。假若將來有一天,她會成為蘇慕蓮第二的話,她想,她是絕對活不成了。她早就領悟過一件事,如果認識了幸福再失去幸福,不如乾脆沒認識過幸福!夜深了,她走得好累好累,看看手錶,居然十一點多鐘了,她忽然想起,今晚和趙自耕有約會的。可是,算了吧,趙自耕原就和她屬於兩個世界,如果她聰明,她應該把趙自耕還給蘇慕蓮!他們雖無婚姻之名,卻有婚姻之實啊!她為什麼要做一個掠奪者呢?為什麼呢?

  她實在太累了,累得無法思想了。她走進了一家咖啡館,坐下來,要了一杯咖啡。她啜著那濃烈的、苦澀的液體,心裡朦朧的想著,應該打個電話給趙自耕,告訴他今晚她有事,所以失約了。想著,想著,她就機械化的走到櫃台前去,拿起電話,撥了趙家的號碼。

  接電話的居然是纖纖!一聽到佩吟的聲音,她立刻又輕快又高興又清脆的叫著:「噢,韓老師,你到什麼地方去啦?我爸爸打了幾百個電話到你家去找你,都找不到,他又叫頌超打到虞家和大姐二姐家,也都找不到,我爸就發瘋哪!現在,他開車到你家去等你去了!」糟糕,這一下豈不弄得天下大亂!父親準以為她出事了!她慌忙掛斷電話,立即撥了個電話回家,韓永修接到電話,果然又急又惱又關心的喊:「佩吟,你到什麼地方去了?你把所有的人都急壞了,怎麼可以開這種玩笑?你現在在那裡?深更半夜了,怎麼還不回家──好好好,有人要跟你說話──」

  聽筒顯然被別人搶過去了。她立刻聽到趙自耕那焦灼而渴切的聲音:「佩吟?」眼淚立即往她眼眶裡衝去,她咬緊牙關,怎麼自己如此不爭氣呢?怎麼聽到他的聲音就又整個軟化了呢?她拚命吸著氣,就答不出話來。「佩吟!」趙自耕一定有第六感,他憑本能也知道出了事,他那「命令化」的語氣就又來了:「你在什麼地方?我現在來接你!」

  「不不不!」她倉促的回答了,鼻子塞住了,聲音短促而帶著淚音。「我不想見你!」

  「佩吟?」他驚愕的問:「到底出了什麼事?你爸說是我下午把你接走的,可是,我下午並沒有來接你!是誰來接了你?為什麼你不要見我?你整個下午和晚上到什麼地方去了?──」天哪!他又開始「審訊證人」了。

  「自耕,」她打斷了他。「我不能見你,我──我有許多事要想一想,我──我發生了一些事情──」她說得語無倫次,卻相當固執:「我──需要一點時間來思想,所以──所以──我在短時間之內不想見你!」

  電話那端沉默了片刻,然後,他的聲音冷幽幽的響了起來:「我不懂,佩吟,我完全不了解你在說什麼。」

  「我不要見你!」她低喊了起來:「給我一個星期,這個星期裡不要來打擾我,我要徹底想一想我們的婚事,我要考慮,我──」

  「我知道下午來接你的是誰了!」趙自耕忽然說,聲音冷峻而清晰。「哦?」她應了一聲。「是──林維之,是嗎?」他在問,聲音更冷了,更澀了,夾帶著尖銳的醋意和怒氣:「是嗎?是他從國外回來了?他離了婚?他又想重拾舊歡,是不是?」他的聲音焦灼而惱怒,他那多疑的本性和「推理」的職業病又全犯了。「所以你今晚失約了,所以你要重新考慮了!所以你不要見我了──」

  她呆住了,怔住了,傻住了。完全沒有想到,他會猜得如此離譜,如此荒謬!可是,立即,她的腦筋轉了過來,她在他那尖銳的醋意和怒氣中,竟獲得某種報復的快感。原來,你也會吃醋!原來,你也有弱點!原來,你也會受傷。而且,如果他這樣想,或者可以不來打擾她了!否則,他那麼會說話,那麼富有說服力,他一定會讓她對蘇慕蓮的事不再追究。她想著,深抽了口冷氣,她開始將錯就錯了:「你猜對了。」她幽幽的說:「是他回來了,所以,所以──我必須重新考慮我們的婚事──」

  「聽著!」他在電話裡怒吼了:「他曾經遺棄過你,他用情不專,他見異思遷──而你,居然還想要他嗎?」

  她倒抽了一口冷氣,忽然覺得怒不可遏:「不許罵他!」她冷冰冰的說:「你並不比他好多少!難道你沒有遺棄過任何女人?難道你就用情專一,從沒有見異思遷過?」

  「哦!」他在咬牙切齒了。「他對你的影響力,原來還有這麼大!僅僅一個下午,你已經開始否定我了!好!」他直截了當的說:「我給你時間!我不來打擾你!不止一個星期,隨你要多久,在你再來找我之前,我決不再來找你!行了嗎?」

  「喀啦」一聲,他掛斷了電話。

  她慢吞吞的回到座位上,繼續喝著咖啡,用手捧著頭,她覺得自己渾身癱軟如棉,一點力氣都沒有了。時間緩慢的流逝過去,夜更深了,客人們紛紛離去,咖啡館要打烊了,她不能坐在這兒等天亮。長嘆一聲,她站起身來,付了賬,她離開了咖啡館。總要回家的。家裡,一定還有一場困擾在等待她。她真不知道該向父親怎麼解釋這件事。可是,家,總是一個最後的歸宿地。她忽然覺得好累好累,好疲倦好疲倦,只想躺在床上,好好的睡一覺,什麼都不要想。

  叫了一輛計程車,她回了家。

  到了家門口,她下了車,看著計程車開走了。她在門邊的柱子上靠了靠,考慮著該如何告訴父親。可是,她簡直沒有辦法思想,她覺得頭痛欲裂,用手按了按額角,她不能想了,打開皮包,她低頭找房門鑰匙,進去再說吧,明天再說吧!忽然間,黑暗中竄出一個人影,有隻強而有力的手,把她的手腕緊緊的握住了。她嚇了一大跳,驚惶的抬起頭,她立刻接觸到趙自耕的眼光。她張著嘴,不能呼吸,心臟在不規則的捶擊著胸腔。他盯著她,街燈下,他臉色白得像蠟,嘴唇上毫無血色。她忽然感到某種心慌意亂的恐懼,她從沒見過他這種臉色。「跟我來!」他簡單的「命令著」。

  她掙扎了一下,但他手指像一把鐵鉗,他拖著她向巷口的轉彎處走去,她疼得從齒縫中吸氣,含淚說:「你弄痛了我,你答應不來打擾我!」

  「以後,不要輕易相信男人的『答應』!」他簡單的說,繼續把她向前拉,於是,她發現他的車子原來藏在巷口轉彎處的陰影裡,怪不得她回來時沒見到他的車。他是有意在這兒等她的了。

  打開車門,他把她摔進了車子。他從另一扇門進入駕駛座。其實,她很容易就可以開門跑走,但,她沒有跑。她知道,如果她跑,他也會把她捉回來的。看樣子,她必須面對他,她逃不掉,也避免不了,她疲倦的仰靠在坐墊上。非常不爭氣,她覺得眼淚滾出來了。她實在不願意自己在這個節骨眼上流淚,她希望自己能瀟灑一點,坦然一點,勇敢一點──可是,淚水硬是不爭氣的滾出來;弱者,你的名字是女人!他盯著她,在那電鐘的微弱光線下,看到她的淚光閃爍。他伸手輕觸她的面頰,似乎要證實那是不是淚水,她扭開頭去,他仍然沾了一手的濕潤。

  「你哭嗎?」他問:「為什麼?捨不得我嗎?」

  她閉上眼睛,咬緊牙關。

  「你和舊情人纏綿了一個下午和晚上,現在,你在哭!」他冷哼著,憤怒顯然在燒灼著他,他伸出手來,用手捏住她的下巴。「你是為我而哭,還是為他而哭?」

  她仍然閉著眼睛,一語不發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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