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金盞花 | 上頁 下頁
二四


  她又有那種暈眩而昏亂的感覺,她又不能呼吸了,不能思想了,不能移動了──她又在反應他,本能的反應他,她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,怦怦怦怦──的響著。他的頭抬起來了,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停駐在她臉上,他的手捧著她的臉龐,他用大拇指輕輕撫摸著她的下巴。

  「中午我來接你去吃午餐,」他說,聲調很溫柔,卻很肯定,習慣性的,有他那種半命令的語氣。「然後,我們去一家大醫院,好好的檢查一下你的傷口。」

  她凝視他。他知道她無法抗拒他的!她想。他知道當他要一個女人的時候,這個女人就是他甕中之鱉了。他甚至不避諱老劉,而老劉也居然鎮靜如常,想來,他在車中吻女孩子,也是家常便飯了。她咬咬嘴唇,她很生氣,她生自己的氣,為什麼對他如此坦白?為什麼要說起受傷的真相?為什麼要博取他的同情?她有沒有要博取他的同情呢?是的,她內心深處有個小聲音在答覆著;是的,她是的。

  車子停了,停在她的校門口。「就這麼說定了。」他說:「你幾點鐘下課?」

  「十二點。」她虛弱的回答。

  「那麼,就十二點正,我的車子會停在這兒。」

  哦,不行!她忽然想起虞頌超,頌超說好來接她的。說好陪她去換藥的──而且,你不要像個小傻瓜吧!你不要以為你是被王子看中的灰姑娘吧!你昨晚可以毅然逃開,今天卻要俯首稱臣了?「不行!」她說了,聲音冷冰冰的,空蕩蕩的。「中午我有約會。」

  「有約會?」他銳利的看她,不相信的。「什麼約會?」

  他以為我在撒謊。她想。他以為我是沒有人要的。他以為我早已被男友遺棄,他以為我是個寂寞的老處女,他以為只要他一伸小指頭,我就會倒到他懷裡去,他以為他魅力無邊,有錢,有勢,又是個美男子──

  「他叫虞頌超!」她衝口而出,完全沒有理由要說得這麼詳細。「他在中台建築公司當工程師,是虞無咎的兒子──他會來接我,去吃飯,和──看醫生。」

  他死命盯著她,他的眼神古怪。

  「是嗎?」他哼著問。「虞無咎?我認識他,他的兒子好像只是個孩子。」

  「對你或者是,對我不是。」她挺直了背脊。「他大學都畢業了,受完軍訓了,他已經二十四歲了!」

  趙自耕狠狠的咬了一下牙,原來如此!怪不得她要逃開他,怪不得她要拒絕他!二十四歲,二十四歲距離他已經很遙遠,他剛好是二十四倒過來寫的年齡,四十二歲!你有什麼能力去和小伙子競爭?難道你還以為自己是翩翩美少年嗎?他一下子打開了車門。「那麼,再見!」他僵硬的說。聲音裡,不由自主的帶著神氣呼呼的味道。她跨下了車子,回頭看了他一眼,似乎想說什麼,他砰然一聲,就重重的關上了車門。對老劉大聲的交代:「去辦公廳!」

  車子「呼」的一聲往前衝去,他下意識的再抬頭從車窗裡向外望。她並沒有走進校門,站在那兒,她對他的車子若有所思的凝視著。她那瘦削的面龐,那修長的身子,那件淺黃格子布的襯衫,那隨風飄盪的長髮──她像他窗台上那盆裊裊婷婷的金盞花──車子開遠了,金盞花不見了。他咬緊牙關,靠進坐墊裡。去他的金盞花!他憤憤的想。她沒有露露的明艷,沒有雲娥的嬌媚,更沒有琳達那種撩人的風韻──她瘦瘦乾乾的,既不美又不風流──他拍拍前座,大聲說:「不去辦公廳了,去蓮園!」

  車子「呼」的一聲,急轉彎,轉了一個方向。

  他仍然咬緊牙關,憤憤不平的想著;她只是個女教員,她自以為了不起!那麼高傲,那麼自信,那麼咄咄逼人!那麼不肯屈服,那麼帶著渾身的刺,去他的金盞花!她像一朵高砂薊!高砂薊,這名字好像是纖纖告訴他的,一種全是針刺狀的花朵,只因為那花特別古怪,他才記住了這個古怪的名字。纖纖,他想起纖纖早上說的話了:「一般老師是用『知識』來教我,韓老師是用『心』來教我!」他一怔,拍了拍前座,他嘆口氣,嗒然若失的說:「老劉,還是去辦公廳吧!」

  車子再度轉了方向。

  ▼第九章

  虞頌超買了一輛新車子,不是摩托車,而是一輛福特的「跑天下」。這輛車是由大姐頌萍、二姐頌蘅、和母親虞太太湊出私房錢來代他買的。本來,依大姐夫黎鵬遠的意思,要嘛就不買,要買就買好一點的。福特新出產的「千里馬」,應該比「跑天下」要好得多,但是,虞頌超一本正經的說:「拿你們的錢買汽車,我已經夠窩囊了,還坐什麼好車呢?這買車的錢,算我借的,只要我的設計圖被採用,我就有一筆很大的獎金,那時我就可以把錢還你們了。所以,千萬別買貴車,本人窮得很,還不起!」

  「算了!算了!」大姐頌萍叫著說:「既然幫你買車,誰還存著念頭要你還!你也別以為我們是寵你,說真的,還不是看在媽媽面子上。你每天騎著摩托車,像敢死隊似的在外面衝鋒陷陣,媽媽就在家裡大念阿彌陀佛,你晚回家一分鐘,媽連脖子都伸長了。現在,幸好你的摩托車丟了,乾脆咱們送你一輛跑天下,你如果體諒我們的好意,孝順媽媽只有你這一個寶貝兒子,你就別開快車,處處小心,也就行了!」

  虞頌超對大姐伸伸舌頭。

  「這麼說起來,這輛車不是幫我買的,是幫媽媽買的!那麼,將來也不用我還錢,也不用我領情了。早知道與我無關,我應該要一輛野馬的!」

  「要野馬?」二姐頌蘅笑罵著。「我看你還要『賓士』呢!」

  賓士?虞頌超怔了怔。

  「不不,我不要賓士,開賓士的都是些達官顯要,也都是些老頭子,用司機來駕駛,如果我開賓士,別人準把我看成汽車司機!」小妹頌蕊對他從頭到腳看了一遍。

  「說真的,你還真像一個汽車司機!」頌蕊笑著說。

  「去你的!」頌超罵著。

  「別開玩笑了,」頌萍說:「車子是取來了,你到底有沒有駕駛執照?」

  「怎麼沒有?」頌超從皮夾裡取出駕駛執照來。「你忘了?大三那年就考取執照了,爸說不許買車,還鬧了個天翻地覆呢!」

  「爸爸是好意,怕你養成公子哥兒的習氣!」頌蘅說:「那有大學生就有私家車的!」

  「哼!」頌蕊打鼻子裡哼了一聲。「你以為他現在就不是公子哥兒了嗎?還不是大少爺一個!」

  「喲!」頌超叫了一聲,走過去,把妹妹的短髮亂揉了一陣。「你不要吃醋,等我賺夠了錢,我也買輛車送你!」

  「算了!你自己的車子還要靠姐姐──」

  「所以,你的車子一定要靠哥哥!」頌超一本正經的打斷她。頌萍和頌蘅忍不住笑了出來。這是星期天,她們姐妹倆約好了回娘家。順便,黎鵬遠就把那輛「跑天下」開了過來,移交給頌超。頌超雖然心裡有點慚愧,但是,喜悅的感覺仍然把慚愧的情緒趕到了九霄雲外。一個上午,他已經駕著車子,在門口的大街小巷裡兜了十幾二十個圈子了。現在,剛剛吃過午餐,他的心又在飛躍了,只想開車出去,去找佩吟,帶她去兜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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