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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


  「哦?」趙自耕凝視著她。

  「纖纖不止知道這兩盆的名字,她知道花園裡每一棵花花草草的名字,而且,知道它們的花期,栽種的方法,下種的季節,以至於修剪、接枝、盆栽或土栽的種種常識。你從沒告訴我,這整個花園是她一手整理的。」

  「又怎樣呢?」趙自耕困惑的問。「她從小愛花,愛小動物,什麼鳥啦,狗啦,貓啦,松鼠啦——她都喜歡,我想,每個女孩子都是這樣的。」

  「並不是每個女孩都一樣。」佩吟深深搖頭。「我要告訴你的是,她背不出四書,背不出祭十二郎文,背不出洛神賦,背不出白居易最簡單的詩——而她分別得出花園裡每棵植物的不同,知道紅蝴蝶不是鳳凰木,金盞花不是小雛菊——而你,你是她的父親,你居然要她去考中國文學系!」

  趙自耕定定的看著佩吟,他終於有些瞭解了,他動容的沉思著。「你總算找出她的特長來了。」他沉吟著說:「她應該去考丙組,她應該去學植物。現在再改,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?」

  「你又錯了!」她直率的說:「不管她考那一組,都要考國文、英文、數學——各門主科,她一科也通不過,所以,她還是考不上。而她現在對植物所知道的常識,可能已經超過一個學植物的大學生了。假若你不信,我明天去找一個學農的大學生,你當面考考他們兩個人!」

  「你的意思是——」

  「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!我對你說過好幾次了,她根本沒有必要考大學!許多知識,也不一定在大學裡才能學到。你猜她是從那兒學到這些有關植物的知識的?是從花匠那兒!我可以肯定,那些花匠也沒讀過大學!」

  趙自耕緊緊的盯著佩吟。

  「你為什麼要千方百計的說服我,不要纖纖考大學?」他問。「因為我喜歡她。我不忍心看到她失敗。」她迎視著他的目光,她眼裡有兩小簇火焰在跳動,她的聲音低柔而清晰,臉龐上,有股奇異的、哀傷的表情,這表情使他不自覺的又撼動了。「趙先生,你一生成功,你不知道失敗的滋味,那並不好受。那會打擊一個人的自信,摧毀一個人的尊嚴——你不要讓纖纖承受這些吧!要她考大學,只是你的虛榮感而已。」

  「你怎麼知道失敗的滋味是什麼?你失敗過嗎?」他敏銳的問。「我——」她頓了頓,眼睛更深了,更黑了。她的眉頭輕蹙了起來,眉間眼底,是一片迷蒙的哀思。「是的,我失敗過。」

  「是什麼?」

  「你曾經提過,我有一個未婚夫,他——娶了另外一個女孩子。」他一震,深深的看她。

  「那不是失敗,而是失戀。」他說,近乎殘忍的在字眼上找毛病,這又是他職業的本能。

  「不止是失戀,也是失敗。」她輕聲說,眼光濛濛如霧,聲音低柔如弦音的輕顫。「這使我完全失去了自信,使我覺得蒼老得像個老太婆,使我再也不相信愛情,使我不敢接受愛情,也不相信有人還會愛我——」她深吸了口氣:「我覺得自己又渺小,又孤獨,又自卑,又老,又醜,又不可愛——」

  「你錯了!」他不由自主的走近她身邊,他的聲音沙啞而低沉。「你完全錯了!對我而言,你就像一朵金盞花,有雛菊的柔弱,有名稱的高雅,而且——人比黃花瘦。你從一開始就在撼動我,吸引我——」

  他沒有說完他的話,因為,忽然間,他就覺得有那麼強大的一股引力,使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。那濛濛的眼光,那淡淡的哀愁,那恍恍惚惚的神思,那微微顫動的嘴唇——他擁她入懷,驀然間把嘴唇緊蓋在她的唇上。

  她有好一會兒不能思想,只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似的震撼。那男性的懷抱,那帶著熱力的嘴唇,那深深的探索,和那肌膚的相觸——她本能的在反應他,又本能的貼緊他。可是,在她那內心深處,卻蠢動著某種抗拒。這是不對的,這是不對的,這是不對的——他抬起頭來了,仍然環抱著她,他看到有兩行淚水滑下了她的面頰,她的睫毛顫動了一下,眼睛慢慢的張開了,她望著他,依舊恍恍惚惚的。

  忽然間,她的眼睛睜大了,她明白什麼事情不對了。這男人是趙自耕,一個鼎鼎大名的人物。他要什麼女人就可以得到什麼女人,他絕不可能愛上她。他有個叫布丁雞蛋的情婦,或者還有其他的情婦——他吻了她。是玩弄?是憐憫?是佔便宜?他那麼自信,那麼咄咄逼人,又有那麼強的優越感——韓佩吟啊韓佩吟,她在內心裡叫著自己的名字;你已經失敗過一次,如果你要和這個男人認了真,你就準備被打入十八層地獄吧!你這個渺小,卑微,憔悴,孤獨——的女人!

  她突然使出渾身的力氣,一把推開了他,掉轉身子,她往門口的方向奔去。他迅速的跑過來,一把攔住了她。

  「你要幹什麼?」他問。

  「讓我走!」她冷冷的說,淚珠在眼眶中打轉。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雖然我渺小孤獨,」她憋著氣說:「我也不準備做你這種大人物的玩物!」

  「你以為——」他皺起眉頭,正預備說什麼,卻看到有個人影在窗外一閃,有人在外面偷看!他高聲喝問了一句:「什麼人?」一面奔到窗前去,推開窗子察看。

  佩吟卻已經看清了是什麼人:蘇慕南!他在偷看他們,他一定以為她有意在投懷送抱了。纖纖的家庭教師怎麼會跑到趙自耕的書房裡來了?恥辱的感覺燒紅了她整個臉,打開房門,她飛奔而去。「佩吟!」他大叫著。但她已經跑出了客廳,穿過了花園,直奔到外面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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