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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


  「哦?」纖纖疑問的應了一聲。

  「她說,大學裡沒有你可以學的東西,她認為你根本不用考大學。」

  「哦?」纖纖的眼睛更亮了,她熱切的看著父親。「怎樣呢?怎樣呢?」她急促的追問著。

  「所以,」趙自耕粗聲說:「韓老師不再教你了,魏老師也不用來了,你不需要考大學了。只是,聽著!我發現我們竹林後面那塊草地太荒蕪了,我把它交給你,你既然從此不念書,也不能就這樣閒著,你給我──」他掃了窗台一眼,順口說:「去把那片草地變成一個花園,要把花朵培養得又大又好,不能瘦津津的!」纖纖不能呼吸了,她屏息的站在那兒,眼睛睜得又圓又大,閃耀著那樣美麗的光采,使她整個臉龐都發亮了。她似乎不太能相信這個好消息,站在那兒,她只是睜大了眼睛,又驚又喜又懷疑的瞪視著父親。

  「你聽清楚了嗎?」趙自耕不能不大聲的重複了一句。「大學,是饒了你了!誰讓我生了你這個小笨丫頭!可是,花園是交給你啦!」纖纖終於相信了。她張開嘴,輕輕的呼叫了一聲,就一下子撲奔過來,用胳膊緊緊的、緊緊的抱住了趙自耕的脖子,把面頰貼在趙自耕的面頰上。她那嬌嫩、柔細、而光滑的肌膚引起他一陣強烈的感動。纖纖,他那嬌嬌柔柔的小女兒,有多久沒有這樣親近過他了。

  然後,纖纖抬起頭來了,她那美麗的大眼睛裡竟含滿了淚水,而唇邊帶著個甜蜜的笑。她注視著父親,似乎實在不知道該怎樣來表現她的歡樂,終於,她開始一連串的輕呼著:「爸爸,我愛你,我愛你,我愛你,我愛你──」

  她不知道叫了多少個「我愛你」,在趙自耕滿懷激盪的時候,她又閃電般在父親面頰上印下一吻,然後,她翻轉身子,像一隻穿花蝴蝶般,翩翻著飛出了書房。立即,趙自耕聽到她在又哭又笑的宣布著:「奶奶!奶奶!爸爸說我不用考大學了!我不會再落榜了,我也不用去念那些嗚呼哀哉了!」

  趙自耕驚奇的深靠進椅子中,原來,她居然如此「害怕」考大學,「不願」考大學,「懷恨」考大學──他想起幾個月前,佩吟就對他說過的話:「──雖然她不愛讀書,她仍然為你去讀,雖然她不想考大學,她仍然為你去考。她有很完整的自我,卻要為你去放棄自我──」

  佩吟,佩吟,佩吟──他的心在低喚了,那個「人比黃花瘦」的小女人──她能看進人類內心深處的東西,而他,他這個「自命不凡」的大律師,辦過那麼多案子,見過那麼多世面,面對過那麼多鉤心鬥角的問題,經歷過那麼多大風大浪的事件──結果,他居然趕不上那個小女人;他無法透視人心!佩吟,佩吟,佩吟──他的心在低喚了。很快的,他打開記事簿,找出佩吟的資料,還有,她家居然有電話,他想,她很可能窮得連電話都沒有。撥了兩個號碼,他又怔住了,他要在電話裡說什麼?經過了昨晚那種事,他預備在電話裡對她怎麼說呢?掛上電話,他很快的站起身來,穿上西裝外套,他一面走出去,一面一迭連聲的叫老劉。

  蘇慕南先趕來了。平日,趙自耕上班的時候,蘇慕南雖然自己也有車,但是卻常常和趙自耕同車去辦事處,因為趙自耕連車上的時間都要利用,常常要交代許多事情。今天,趙自耕卻匆匆對蘇慕南說:「你自己開車去辦公室吧,不要等我,你先把人壽公司那件案子拿出來研究研究,我不一定幾點鐘來,如果有人找我,你錄上音等我來處理吧!」

  蘇慕南點點頭,沒多說什麼,他注意到,平日那麼愛整齊與修飾的趙自耕,甚至沒有刮鬍子。

  二十分鐘後,趙自耕的私家車已經停在韓家門口了。

  趙自耕下了車,他打量著這幢日式房子,在目前,這種日式房子已不多了,當然,即使是僅餘的日式房子,也都只保存著日式的外殼,裡面的紙門和榻榻米,是老早就被木門和地板所取代了。他整了整領帶,不知怎的,竟有些緊張,若干年來,即使辯論最大的案子,走上法庭,他也沒有這樣緊張過。

  他伸手按了門鈴,一面看看手錶,才七點二十分,他似乎來得太早了。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從花園裡傳來,接著,門開了,站在門口的,竟是佩吟自己,她穿著一件簡單的格子襯衫,一條牛仔褲,捲著左手腕的袖子,她正一面包紮著手腕上的繃帶,一面頭也不抬的在交代:「阿巴桑,拜託你煮點稀飯,剝兩個皮蛋──」

  她驀的住了口,因為,她發現挺立在門口的,並不是來上班的阿巴桑,而是趙自耕!她用右手握著繃帶的頂端,整個人都呆住了。「佩吟,」他低喚了一聲,不知何故,整個心臟都在擂鼓似的跳動。他盯著她,她面色不好,憔悴而蒼白!眼神疲倦,眼睛周圍,有著淡淡的黑圈,難道,她也一夜沒有睡覺?他不自禁的望向她的手臂,那層層包紮的紗布引起了他的注意,怪不得這麼熱的天她總穿長袖襯衫,原來她受了傷!什麼傷?怎麼受的?他疑惑的看她,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。「讓我幫你繫,好嗎?」他柔聲問,注意到她單手包紮的狼狽了。

  她沒說話,只被動的把繃帶遞給他。他為她紮緊,用分岔的兩端打上了結,她收回手去,默默的放下衣袖,扣上扣子,遮住了紗布。他們兩個都沒再說什麼,好像他是特地來為她包紮傷口似的。空氣僵了好一會兒,然後,他「鼓勇」說:「你早上有課嗎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幾節課?」

  「四節。」

  「下午呢?」

  「沒有了。」

  「我送你去學校,好嗎?」他問。

  她遲疑著。「我有些話必須要和你談,」他很快的說:「我承認了你的看法,今天早上,我已經告訴了纖纖,她不必考大學了。」

  「哦?」她的眼光閃亮了一下。有個微笑竟漾在她唇邊了。「你是來通知我,不必給纖纖補課了?」她問。

  他怔了怔,老實說,他根本沒想到這問題。

  「佩吟!佩吟!」韓永修在屋內喊:「是阿巴桑來了嗎?」

  佩吟一愣,喊了一句:「噢,不是的!」她看著趙自耕,一時間,不知道要不要請趙自耕進去坐坐,見見父親?但是,她想起家裡的寒傖,想起母親可能衣衫不整的跑出來胡說八道,想起上課的時間快到了,又想起──有這份必要嗎?趙自耕,他只是來辭退一個家庭教師的!你不要胡思亂想吧!她用手掠了掠頭髮,很快的說:「好吧,你送我去學校,我進去拿一下課本。」

  她拿了課本,然後,她和他並坐在那部「賓士」車的後座了。這是種奇妙的感覺,平常老劉開車來接她上課,她總喜歡坐在前座,和老劉談談天,也看看車前的風景。現在,她坐在後座,趙自耕坐在她身邊,她不能不想起昨晚那一吻,忽然間,她就覺得侷促、不安、惶惑、迷惘、而緊張起來。如果他提到昨晚,她要怎麼回答?她逃開了,像個受驚的小動物般逃開了。他一定以為她很驢,很笨,很不解風情?或者,他以為她是故作清高的?矯情的?

  「你的手怎麼會弄傷了?」他忽然開了口,很溫柔,很關懷,卻完全沒有提到昨晚。

  「哦,是媽媽。」她倉促的回答,幾乎沒有經過思想。「她打碎了熱水瓶,我又正好跌在熱水瓶的碎片上。」

  「哦?」他緊盯著她,非常關心的。「很嚴重嗎?」

  「縫了十一針。」她輕聲說:「醫生說會留一條很難看的疤,因為──」她迎視他,在他那溫存的注視下,憐恤的注視下,幾乎是心疼的注視下融化了。「因為──」她吶吶的說著:「我沒有好好休息,傷口──已經──已經發炎了。醫生說──醫生說──」她沒有說完她的話,因為他的頭俯了下來,蓋在她的唇上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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