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金盞花 | 上頁 下頁
一四


  他在生氣嗎?她模糊的想。自己耽誤他上班了,他可能有很重要的公事,他的設計圖──那些設計圖也留在摩托車上了。她嘆了口氣。「頌超,真對不起,耽誤你上班,」她努力的振作了一下,計程車裡的冷氣使她舒服多了。「其實,我已經沒事了,你放我下車吧,你去上班,不用去醫院了。」

  「你少說兩句話,行不行?」他頂撞著她,氣呼呼的。「怎麼弄傷的?」

  「摔的。」

  「你爸爸媽媽都不知道──」他忽然住了嘴,想起她家庭的情況了。她靠在車子中,閉上眼睛,有些昏昏欲睡了。昨夜根本沒睡好,早上又沒吃東西,再加上這要命的傷口──怪不得她這麼軟弱,這麼疲倦──她真想有個地方,能讓自己好好休息一下,不止身體上的休息,還有精神上的休息;她累了,她好累好累。車子在一家著名的外科醫院門口停了下來。她昏昏沉沉的被他帶進醫院,一直到坐到醫生面前,她才想起身上沒帶錢,她轉頭看頌超:「頌超,我沒帶錢。」

  「我有。」他簡單的說,望著醫生打開那亂七八糟的紗布,皺攏了眉毛,他看到那深深的傷口,和那血污的紗布,覺得胃在翻騰。醫生抬頭看了他一眼:「怪不得她疼成這樣子,裡面還有碎玻璃。」醫生說:「你去外面等一下吧,我們需要一點時間清理傷口,起碼要縫上十針──嘖嘖,可惜,手臂上會留一條疤了。」

  他走出了手術室,想起她不可能再去上課了,翻開電話簿,他幫她打了個電話去學校請假,又打了個電話到建築公司給自己請了假。然後,他就呆呆的坐在手術室門口,呆呆的想著心事。足足弄了一個多小時,縫了十一針,取出了好幾片碎玻璃,又注射了消炎針和破傷風血清。

  終於,醫生把她送出了手術室,對虞頌超交代著:「明天還要來換藥!一星期以後拆線,四小時吃一次藥,晚上如果不發燒就算了,發燒的話要打電話給我!」他留了電話號碼,藥丸藥片一大堆的藥。又對佩吟叮囑了一句:「好好休息,不要再碰到傷口,也不要碰水啊!假如發炎的話,那個疤就更大了!」頌超付掉了醫藥費,他們走出醫院,她的臉色依然蒼白,眉梢也緊蹙著。她一定很疼,頌超想,但她的忍耐力卻是第一等的。「我已經幫你請了假,」頌超說:「不要去擔心學校的課了。現在,讓我送你回家去休息吧!」

  「啊,不。」她驚覺的說:「不行,我不能回家,我不要爸爸為我擔心。」她四面張望:「頌超,你知道有什麼地方可以坐坐的嗎?我必須拖到下課時間才能回去。」

  他看了她一眼,一語不發,他又叫了輛計程車。

  十分鐘以後,他們已經坐在一家名叫「蘭心」的西餐館裡了。在一個不被人注意的角落裡,他和她對面對的坐著。這兒有非常舒服的沙發椅,非常幽暗而柔和的光線,非常雅緻而高貴的情調。牆上有嵌磁的壁畫,畫著一個駕著馬車的女騎士。桌上有一個大玻璃杯,杯中盛著半杯水,水面飄著一朵紅玫瑰。佩吟軟軟的靠在沙發中,心裡迷迷糊糊的想著,自己多久沒有走進過這種地方了?最後一次進咖啡館還是和維之離別的前夕,維之用雙手捧著她的手,一再的發誓,一再的保證著:「頂多兩年,佩吟,不論我能不能拿到學位,頂多兩年,我一定回來!我離不開你,佩吟。想到以後生活裡沒有你,我簡直要死掉了!」兩年?他沒有回來。四年半了,他仍然沒有回來。他也沒有死掉,他活得好好的,娶了另外一個女孩子!一切山盟海誓,盡成虛話!什麼百年美景,全成幻影!愛情,愛情是什麼?愛情只是小說家筆底下用來騙人的東西!

  忽然間,她覺得自己面頰上癢癢的,有兩行淚水就這樣悄悄的滾落下來了。她注視著面前的咖啡杯,什麼時候自己面前有了咖啡呢?透過淚霧、咖啡、玻璃杯、盪在杯裡的玫瑰──一切都那麼虛幻,那麼不真實。然後,她覺得有人坐到自己身邊來了,有隻手怯怯的,輕輕的握住了自己那隻沒受傷的手,有個好年輕、好熟悉的聲音,在她耳畔憐惜的、溫柔的響著:「是不是很疼?要不要吃一粒止痛藥?醫生給了我止痛藥,他說你會很疼的!」她驀然一驚,從一個久遠以前的夢裡醒過來了。

  睜大了眼睛,於是,她看到頌超已挨在她身邊坐著。他那對又大又亮的眼睛,正呆呆的凝視著自己。這對眼睛裡有種她熟悉的光芒。若干年前,這光芒也曾在維之的眼睛裡閃亮過。她全身一震,真的醒過來了。「哦,頌超,」她吶吶的說,有些心慌,有些心亂,她試著要抽出自己的手,但他把她握得牢牢的。「我很好,不怎麼疼,真的。」她再要抽出自己的手,他握緊了她。

  「不要!」他啞聲說,臉紅紅的,眼光一瞬也不瞬的緊盯著她。「你為什麼要躲開我?為什麼不讓我接近你?為什麼要對我保持距離?」天哪!她心慌意亂的想,不要發生這件事!不要,不要,今天發生的事已經夠多了,她已經頭昏腦脹了,她不能思想,不能分析──是的,那傷口在疼,絞心絞肝的疼,她真的不能思想──「頌超,你別糊塗!」她覺得喉嚨發澀,嘴唇發乾,她勉強的說著:「你那麼年輕,我一直把你看成我弟弟,你知道,如果佩華活著,也和你差不多大──」

  「但是,我不是你的弟弟!」他很快的說,臉脹得更紅了,聲音裡帶著激動和痛楚。「你不過只比我大兩歲,這構不成任何距離。佩吟,別告訴我,你從不知道我為什麼常常在你家門口等你。別告訴我,你從不知道我為什麼那樣關心你。別告訴我,你從不知道我為什麼找盡了理由要接近你。我跟你說──」

  「不不──」她慌亂的掙扎著,用力擺脫了他,她的身子往後退,緊縮在沙發深處。「你不要嚇唬我!頌超!你還太小,你完全不了解你在做什麼。忘掉它!頌超,不要再說了,否則,有一天你長大了,成熟了,你會後悔你對我說了這些話!」

  他盯著她,閉了閉眼睛,他用牙齒緊咬住嘴唇。他的身子往後退開了一些,保持了適當的距離。他那漲紅的臉變白了。立刻,她明白了一件事,她傷害了他!她刺傷了他!這使她更加心慌,更加失措,而在內心深處,有某種痛楚和傷口的疼痛混成了一片,使她額上冒出冷汗來了。她急切的看著他,急切的把發熱的手蓋在他的手上,急切的想解釋,想安慰他:「你看,頌超,你並不了解我什麼,我已經老了,老得配不上你──」

  「不要說了!」他打斷了她,帶著份孩子氣的任性和惱怒,他摔開她的手,而把雙手插在自己的濃髮裡,他用力的、輾轉的搖著頭,用受傷的聲音說:「我明白了,你根本看不起我,你認為我還是個孩子,沒有成熟,沒有長大,沒有思想和深度,你根本看不起我!」

  「不是這樣的,不是這樣的,不是這樣的──」她急急的說,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。

  「不是這樣是怎樣?」他放下手來,緊逼著她問。他的臉孔在她面前放大,她的視線模糊不清,頭腦中更昏了。」你從沒有把我當一個男人看!我二十四了!大學都畢業了,軍訓都受過了!在上班做事了!但是,你認為我還沒有成熟,告訴我,」他提高了聲音:「怎麼樣就算成熟了?你和那個林維之戀愛的時候,他幾歲?他成熟了嗎?他長大了嗎?」

  不要!佩吟心裡瘋狂般的喊著。不要提林維之,不要那麼殘忍!不要!睜大著眼睛,她覺得自己不能呼吸了。頌超,她模糊的想:就因為有林維之那一段,我才不能重蹈覆轍──你不懂!你不懂,你不懂我多麼害怕「年輕」,而我又有「多老」了!「頌超,」她低低的,哀求似的喊了一聲。「止痛藥在什麼地方?我──」她誇張的吸著氣:「疼得快死掉了!」她有些慚愧,因為她用了一點手段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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