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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


  佩吟抬起頭,定定的看著趙自耕,看了好久好久。她閃動著睫毛,忽然笑了起來。

  「你笑什麼?」趙自耕困惑的問。

  「笑我自己,笑我不自量力,要去和全臺灣最有名的律師抬杠!」她笑著說,繼續往前走去,順手扯了一片竹葉,她撕扯著那竹葉,說:「我說不過你。我無法讓你瞭解,纖纖對課文不能吸收,因為她的聰明才智跟課本絕緣,她即使很努力的讀,她也記不住那些東西。」

  「那麼,她的聰明才智和什麼有緣呢?」

  「我不知道。」佩吟困惑的蹙起眉梢。「我還沒找出來,或者音樂,或者藝術,或者某種技能,像舞蹈、雕塑、唱歌——你必須明白,米蓋朗基羅也沒念過大學!」

  「我可以肯定,纖纖絕不是米蓋朗基羅!」趙自耕的語氣堅定而有力。佩吟再看了他一眼。「為什麼一定要她念大學?」她問。

  「增加她的知識呀,我不希望她永遠這樣天真,這樣嬌嫩,這樣什麼都不懂的樣子,她要長大,她要學習!」

  「你希望她成為什麼樣子?」

  「像你!」他衝口而出,。

  她一怔,站住了,皺著眉頭,她驚愕的望著他。

  「像我?」她啞聲說:「像我有什麼好?」

  「你獨立,你堅強,你懂很多東西,你能言善道,你反應敏捷,你能舉一而反三——」

  「你錯了。」她幽幽的接口:「這些東西都不是大學裡學來的,是生活中學來的,甚至於,是苦難中學來的,是打擊和折磨中學來的——」她的眼光從他臉上移開,穿過竹林,深黝黝的落在一個不知何處的虛無裡。「你不要讓纖纖像我,永遠不要!她的世界又美又好又真又純,你該讓她這樣過下去。或者,她是生活在一個童話世界裡,那並沒有什麼不好,童話世界總比成人的世界美麗——」她眼中輕輕的蒙上了一層薄霧,她的聲音誠懇而真摯,喑啞而深沉。「不要!趙先生,永遠不要讓纖纖像我,你該珍惜她的純真和歡樂。」

  趙自耕注視著面前這張臉,第一次,他在她臉上看到了太多太多的東西;苦難、哀愁、落寞——和熱情,那麼善良的熱情,那麼豐富的熱情,那麼痛苦的熱情——她心底到底有多少苦楚?他不知道。她那樣愛護纖纖,他卻明白。他不願再辯論這問題,伸出手去,他自己也不懂,為什麼心中竟悸動著一抹酸楚,一抹憐惜,一抹難解的溫存,他用胳膊輕輕的環住了她的肩,輕輕的把她帶往屋子的方向。他柔聲的、低沉的說:「我們不談這問題了,進屋裡去吧!你該——好好的吃一頓,你很瘦,我希望——你能常常來我家吃飯,我要——吳媽把你喂胖一點!」她沒有拒絕。眉梢輕鎖,眼光迷蒙,她被動的,神思恍惚的,被催眠似的,跟著他走向那小小白宮。

  §第五章

  「佩華!佩華!佩華!——」

  又是清晨時分,一陣淒厲的呼喚聲把佩吟從夢中驚醒,她慌忙披衣下床,迅速的打開那由日式拉門改建過的房門,直沖到母親房裡去。韓太太正坐在床上,直瞪著眼睛,雙手痙攣的抓著床上的棉被,死命的呼喚著:「佩華,你來呀,我有好多好多話要對你說呀!佩華!佩華,兒子,你過來,你過來呀——」

  佩吟毫不猶疑的沖到床邊,雙手抓住了母親的手,緊握著她,搖撼著她,一迭連聲的喊:「媽!媽!媽!醒一醒,媽媽!我在這兒!你怎樣了?你有什麼話?告訴我吧!媽——」

  韓太太深深的顫慄了一下,似乎忽然從一個夢中驚醒一般,她的眼光落在佩吟身上了,一時間,她好像認不出佩吟是誰,只是眼光發直的,定定的看著佩吟。佩吟用手臂輕輕的環抱住母親的肩,試著要她躺回床上去。

  「媽,睡吧!舒舒服服的睡一覺吧!」

  韓太太用手推開了佩吟的手臂。

  「你是佩吟。」她腦筋清楚的說。「是呀!」佩吟應著,心底卻有些發冷,經驗告訴她,母親越「冷靜」的時候就越可怕,往往是一場暴風雨的前奏。

  「你在我屋裡做什麼?」韓太太問,在這一瞬間,她顯得非常平和,非常「正常」。

  「你在做惡夢,」佩吟低聲解釋,「我聽到你在說夢話,我就進來了。」

  「我說了什麼夢話?」韓太太追問。

  「你——」佩吟不願講出佩華的名字,就飛快的搖搖頭。勉強的笑了笑。「我也沒聽清楚。」

  「那麼,你進來的時候看到佩華嗎?」

  完了!又開始了!佩吟怔了怔。

  「沒,沒有。」她囁嚅著。「沒,沒看到。」

  「你為什麼吞吞吐吐?」韓太太銳利的問:「你做賊心虛是不是?你把佩華趕走了,是不是?你從小就看佩華不順眼,你嫉妒他,因為他是男孩子,因為他功課比你好,因為他總拿獎狀,年年考第一,因為我比較疼他,所以你嫉妒他,是不是?是不是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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