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金盞花 | 上頁 下頁


  「不行不行,」何子堅慌忙搖頭。「我是下定決心,義無反顧!」

  「什麼叫義無反顧?」頌蕊問:「不要亂用成語!」

  「我才沒亂用成語,」何子堅轉向頌蕊:「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和你二姐結婚?」

  「為什麼?」頌蕊天真的抬起眉毛。

  「是因為──」何子堅拉長了聲音,慢吞吞的說:「我不入地獄,誰入地獄?」

  「啊哈!」頌超頭一個大笑起來。「真悲壯啊,何子堅!」他唱了起來:「風蕭蕭兮易水寒,壯士一結婚兮不復還!」

  「該死!」頌蘅又笑又罵。

  黎鵬遠笑彎了腰,一面笑著,一面不知不覺的移到頌萍身邊,悄悄的挽住了她。頌萍也笑,笑得僕在黎鵬遠的懷裡,顯然,她已把那些花花草草的事忘了。

  一時間,滿屋子裡的人都在笑,連那躲在門背後偷聽的女傭春梅也在笑,端著點心出來待客的虞太太也在笑,剛從樓上走下來的虞無咎──頌萍姐弟的父親──也在笑。歡愉的氣息充塞在屋子的每一個角落。佩吟悄悄的望著虞家姐妹,奇怪他們家中怎麼容得下這麼多歡樂。連她們選擇的丈夫,都具有高度的幽默感。她不由自主的想起了自己的家,臥病在床的母親,白髮蒼蒼的老父,少年夭折的弟弟──唉!天下有那麼多不同的家庭,為什麼她家就該獨獨承受人生的至悲和愁慘?她想得出了神了,想得忘記自己身在何處了──直到頌萍的母親虞太太叫了她一聲:「佩吟!」

  「噢!」她回過神來,睜大眼睛看著虞太太。

  「什麼時候喝你的喜酒呀?」虞太太笑嘻嘻的問。

  「哦,這──」她的臉紅了,想起林維之。林維之,維之,維之,維之──也曾海誓山盟,也曾互許終身,也曾共享歡樂,也曾計劃未來──可是,維之,維之,你人在天涯,心在何方?她的臉色由羞紅而變成蒼白了。

  「知道嗎?」頌蘅搖撼著母親,仍然像小女孩似的搓揉著母親。「佩吟是我們這一群裡第一個交男朋友的。她念大一的時候就和工學院那個林維之戀愛了,大三就和他訂婚了──那時候,何子堅還沒認識我呢!」

  「哦!」虞太太的笑意加深了。「原來你早就訂了婚啊?那麼,怎麼還不辦喜事呀?」

  「人家林維之在國外呀!」頌蘅說。

  「國外?」接口的是頌超,他正一瞬也不瞬的看著佩吟,看著她那由紅變白的面頰,看著她那逐漸失去血色的嘴唇:「他在國外做什麼?」他粗魯的問。

  「念書!念博士!」頌蘅瞪著頌超:「人家可不像你這樣沒出息,林維之發誓要拿到博士學位才結婚!」她轉頭對著佩吟,收起了笑,認真的問:「真的,佩吟,他的書到底念得怎麼樣了?有沒有回國的打算?依我說啊,有個碩士學位也可以對家裡交代啦,你還是寫封信催他回來,把大事辦一辦,我急著要喝你的喜酒呢──」

  「是啊!」虞太太接口:「你們這一代的女孩子,談到結婚都像談到坐牢似的,躲得個快!我像你們這個年齡呀,已經是三個孩子的媽媽了──」

  佩吟忽然覺得頭暈目眩,覺得這屋裡那麼多人,那麼多說話的聲音,那麼嘈雜,那麼亂哄哄而又笑語喧嘩。她頭昏,心臟絞扭,雙手發冷──她再也坐不住了。忽然間,她就站起身來了,很快的,匆匆的,像要逃避什麼似的說了句:「對不起,虞伯伯,虞伯母,我要回去了。」

  「幹嘛?」頌蘅一怔。「多坐坐,咱們還有好多話要聊呢!」

  「不了。」她勉強的笑笑。「改天吧,等你渡完蜜月再說。我還要回去改卷子,明天一早還有課。」

  「等一下再走,」頌萍熱心的挽留著,看看手錶:「坐到十點鐘,我們也要回家,可以用車子順路送你回去!怎麼樣?」

  「不,不,」她慌亂的搖著頭,虛弱的微笑著:「我真的回去還有事!」

  「這樣吧!」頌超突然跳起來說:「我送你一段路,我正想出去散散步。」佩吟看了頌超一眼,那傻小子一臉的天真,眉間眼底,仍然稚氣未除。她忽然想起弟弟佩華,假若佩華不死,今年大概也這麼大了。她深吸了口氣,搖搖頭,不能再想佩華了。否則,她總有一天,會變得像母親一樣,整個精神崩潰,想到這兒,她就不自覺的渾身掠過一陣寒顫。

  終於,走出了虞家的大門。街道上,那涼爽的,暮春時節的風,帶著輕寒對她撲面而來,她再深吸了口氣,好像有什麼無形的重擔,正壓在她胸口上,使她無法呼吸,無法透氣。虞頌超走在她身邊。一反在家中的「淘氣」,他走在那兒,出奇的安靜,只是不時悄悄的、默默的看她一眼。他似乎在想著什麼問題,什麼心事,由於他那麼安靜,走了好長的一段路,佩吟都幾乎忘記了他的存在。然後,忽然間,他的話就魯莽的冒了出來,一下子打破了寂靜的夜色:「他──根本不想回來了吧?」

  「什麼?」她一驚,蹙起了眉頭,一時之間,完全不知道他的意思。「你說什麼?誰?」

  「那個林維之,」他盯著她。「他並不想回來吧?他拿不到博士學位?也不準備回來了,是不是?」

  她站住了。慢慢的,她轉過身子,抬起頭來,正視著他。正視著這個大男孩子,正視著這個若干年來,在她生命裡根本不存在的男孩子。她凝視他,從那睫毛深處凝視他。街燈正照在他臉上,月光也照在他臉上,他的臉是一片坦坦然的真摯,那對大而亮的眼睛,像兩面小小的鏡子。她幾乎可以在他瞳仁中看到自己的反影。當你面對一份真實的時候,你就無法再欺騙自己了。「你怎麼知道?」她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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