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金盞花 | 上頁 下頁


  他正對鏡「顧影自憐」,房門忽然被衝開了,虞頌蕊像一陣風般的卷了進來,一迭連聲的喊著:「老三!老三!全家人都忙著,你一個人躲在屋裡幹什麼?老二要你去試男儐相的禮服,剛剛送來,快快快!哎喲——」頌蕊大驚小怪的嚷開了。「以為你在工作,結果你在照鏡子!讓我告訴你吧,隨你怎麼照,你也成不了美男子!」

  「老四,你給我住嘴!」頌超喊著,沖回到書桌前面。「你去告訴老二,我不當她的男儐相了,叫她另外請別人當吧!」

  「你開什麼玩笑?」頌蕊的眼睛瞪得骨溜滾圓。「衣服都是按照你身材量的,你又那一根筋不對啦?」

  「你瞧我這個頭髮!」他吼著:「醜成什麼樣子?我以為到她結婚的時候可以長長,誰知道它長得這麼慢!我不當了!不當了!」

  「胡鬧!」頌蕊跺腳。「你少娘娘腔了好不好?婚禮上大家都看新娘子,誰會去注意你的頭髮是三分長還是五分長!你再不出來,我撕了你的建築圖!。」

  頌蕊說做就做,從書桌上一把搶過那張建築圖,卷在手上,回身就往外跑。頌超大急,跟在後面就追,一面追,一面急吼吼的又喊又罵:「頌蕊!你弄壞了這張圖你當心我剝你皮!你還給我!我要交差的呢!你這個瘋丫頭,死丫頭,鬼丫頭,怪丫頭,莫名其妙的烏鴉頭——」他罵得順了口,就胡嚷亂叫的喊著。

  頌蕊只是充耳不聞,兩人這一追一跑,就跑到了大客廳裡。客廳裡黑壓壓的一屋子人,反正都是家裡人,頌超也沒看清楚有些誰,仍然追在頌蕊身後胡喊亂叫:「——莫名其妙的烏鴉頭,醜八怪的老鷹頭,壞心眼的小魔頭——」

  「隨你罵我是什麼頭,」頌蕊躲在沙發後面,露出她那張小圓臉來,笑嘻嘻的說:「我總沒有你那個土裡土氣的三分頭!」

  「我撕了你!」頌超又追。

  「喂喂喂!老三老四,你們幹什麼?」虞頌蘅從沙發裡站起來大叫。「你們也不瞧瞧清楚,家裡還有客人呢!老三!尤其是你,怎麼永遠沒有一點大人樣子!你站好,韓姐姐你總記得吧!」頌超慌忙站住腳步,定睛看去,這才看到韓佩吟正和二姐頌蘅、大姐頌萍坐在同一張長沙發上。佩吟揚著睫毛,正對自己很稀奇的看著,就像在看一個三歲大的小頑童似的。頌超這一下,可覺得尷尬極了。

  說真的,他對這個韓姐姐印象相當深,從小,大姐二姐的同學就在家中川流不息,誰也沒注意過他這個家中唯一的男孩子。只有韓佩吟,每次來總跟他打打招呼,聊聊天。有一次,他的作文怎麼也作不出來,那個刁鑽的國文老師,出了個古怪作文題目叫「蟬」。他就不知道「蟬」有什麼好寫的,拿作文本來問二姐頌蘅,被頌蘅一頓亂罵給罵了回去:「你不會寫,我怎麼會寫?我又不是生物學家!」

  當時,就是這個韓姐姐解救了自己,她拿過作文本,提起筆來,只有三十分鐘,就洋洋灑灑的寫了一大篇。如今,已不太記得那篇文章的內容,只記得韓佩吟引用了一首駱賓王的詩,其中有這樣幾句:「——露重飛難進,風多響易沉,無人信高潔,誰為表予心?」

  頌超自信全身沒有一個文學細胞,可是,很奇怪,他一直記住了這幾句詩。而且,還記得那篇文章竟被老師大為激賞,破了他生平的紀錄,給了他一個甲,還要他站起來朗誦給全班聽。害他結結巴巴的念得亂七又八糟,只因為心中有愧。這件事有多少年了?九年了?那時,自己念初三,韓佩吟和二姐頌蘅念高一。現在,頌超面對著佩吟,又尷尬,又驚奇。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佩吟了,自從他去台南讀成大,又去受軍訓。姐姐們的同學原就太多,佩吟不是唯一的。他幾乎已經忘記世界上有這麼一個人了。但是,如今重新面對佩吟,他仍然清晰的記起往日那個梳著學生頭,穿著中學制服,和自己親切談話的那個韓佩吟。

  只是,時間改變了很多東西,它使兩個姐姐從少女變成少婦,從虞家的人變成別家的人,使妹妹頌蕊從小女生變成大學生,從黃毛丫頭變成吸引人的少女。而韓佩吟呢?一時間,他有些恍惚,時間對虞家的人來說,像一把蘸著顏料的彩筆,不同的時間塗上不同的顏色,不管時光怎樣流逝,他們依然過得多采多姿。

  對韓佩吟來說,卻像一把雕刻刀,他可以看出那刀子怎樣深刻的在佩吟身上刻過,使她的眼睛深沉,使她的鼻樑挺直,使她的下巴瘦削,使她的嘴角堅毅——是的,那把刀子一定刻得很殘忍,可是,卻使韓佩吟從一個單純的女學生,變成了個耐人尋味的藝術品!

  「老三!」頌蘅喊著:「你怎麼了?發什麼呆?怎麼永遠愣頭愣腦的像個傻小子!」

  「我知道!」佩吟接了口,那略帶憂鬱的嘴角浮起了一個諒解的微笑:「他已經忘記我是誰了!頌蘅,你別為難他了,那個男孩子會記住姐姐的同學呢!」

  「噢!你錯了!」頌超衝口而出,走過去,他在她們旁邊的一張單人沙發上坐了下來,他的眼光目不轉睛的停駐在佩吟的臉上。「我記得你,韓佩吟,你教過我作文;無人信高潔,誰為表予心?你看!我連你教我的詩都還記得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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