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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


  「我父親。」他唇角牽動著,忽然淒苦的微笑了起來:「我該去看看他了。」他轉身要走,我忍不住的喊:「柯夢南!」他再度站住,我們相對注視,好半天,他才輕輕的說:「藍采,你知道,從今之後,對於我——」他停頓了一下,眼光茫然淒惻。「——生活裡是無夢也無歌了,你懂嗎?藍采?」

  我凝視著他,感到五臟六腑都被搗碎了。我懂嗎?我當然懂。從今後,生活裡是無夢也無歌了,豈止是他?我更是無夢也無歌了。我沒有再說話,只對他點了點頭。

  他走了,捧著那疊日記本,捧著一顆少女的心。

  他走了。何飛飛在當天下午,被葬在碧潭之側。

  ▼第十九章

  這就是我們的故事。我常回憶起何飛飛的話:「瞧,整個就像演戲,誰知道若干年後,咱們這場戲會演成個什麼局面?」

  演成個什麼局面?我們是一群多麼笨拙的演員!還能演得更糟嗎?還能演得更慘嗎?到此為止,這場戲也該閉幕了。

  那年冬天,水孩兒出國去結婚了,接著,美玲、小魏、老蔡——也紛紛出國。至於柯夢南,他是第二年的初春走的。

  柯夢南離台的前夕,我和他曾經漫步在冷清清的街道上,做過一次長談。自從何飛飛死後,我很少和他見面,這是葬禮之後我們的第一次傾談,也是最後一次。我們走了很多很多的路,一直走到夜深。那又是個「惻惻輕寒翦翦風」的季節,天上還飄著些毛毛雨,夜風帶著瑟瑟的涼意。

  我們肩並著肩,慢慢的踱著步子,穿過一條又一條的街道,步行於細雨霏微之中。從化裝舞會那夜開始,我就不知有多少次這樣依偎著他,在街道上漫步談天,訴說著我們的過去未來。但是,這一次和以前卻是大大的不同了。我們都不再是以前的我們了,宇宙經過了一次爆炸後再重新組合,一切都已不復舊時形狀。我們談著,走著,都那麼冷靜,那麼客觀,又那麼淡然,就像兩個多年相處的老友,閑來無事,在談他們的狗和高爾夫球似的。「這次去義大利,是學聲樂?還是作曲?」我問。

  「主要是聲樂,但是也要兼修作曲和管弦樂。」他說。

  「要學幾年?」

  「學到學成為止。」

  「我相信你會成功的。」

  他沒有答話,他的眼睛望著雨霧迷濛的前方,嘴邊浮起一個飄忽的微笑,這微笑刺痛了我,我發現我說的話毫無意義。我們沉默了很久,輕風翦翦,涼意深深,而細雨朦朧。好一會兒,他說:「藍采。」

  「嗯?」

  「我們曾經有過一段很美麗的時光,是不是?」

  「唔,」我模糊的應了一聲,不太了解他這句話的用意。

  「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段日子!」他輕聲的說:「那是我生命裡最美好的一部份。不過,藍采,」他看了我一眼:「你一向最崇拜真實,我必須告訴你,假若何飛飛復活——」

  「我知道,」我打斷他:「你會愛上她。」

  他低下了頭,沒有說話。我看看黑濛濛的天空,又看看那長而空的街頭。心裡十分明白,我的話說得還不夠貼切,事實上,他已經愛上何飛飛了。

  「那是一個好女孩。」好半天之後,他輕聲的說:「假若你看過她的日記,那麼深情,那麼痴狂——噢!」他的喉嚨塞住了,他沒有說完他的話,他的眼光又投向空漠的雨霧了。仿佛那雨霧中有著他尋找的什麼東西。

  「她不該把這份感情隱藏起來。」我低聲自語。

  」她沒有隱藏,她一再表示,表示了又表示,我們卻從不重視她的話。」柯夢南嘆了口氣:「我是個傻瓜!」

  我的心臟絞痛了起來,我已經沒有地位了!往昔多少恩情,現在皆成泡影。我畢竟沒有跟他遠渡重洋,跟著他去的,是何飛飛的影子。「藍采。」他又叫了一聲。

  「嗯。」我茫然的應著。

  「你會不會怪我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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