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幾度夕陽紅 | 上頁 下頁
一三一


  「現在還很難講,不過情況不壞,如果今天晚上病情不惡化,大概就沒問題了。」

  何慕天從嘴裡取出了煙,一時間,竟忘了向醫生道謝。

  魏如峰被從急診室推了出來,白色的被單蓋著他,只露出了頭和雙手,血漿的瓶子仍然懸掛著,針頭插在手腕的靜脈裡。大家都不由自主的跟著病床走進了病房。何慕天望著魏如峰被安置好了,回過頭來,他看到曉彤,呆呆的站在床邊,凝視著面如白紙,人事不知的魏如峰。

  夢竹站在她身邊,正在輕聲的說:「別急,曉彤,他不會有事的,一切都會好轉,相信我,曉彤。」

  曉彤仍然呆呆的站著,一語不發。

  楊明遠走了過來,拍拍夢竹的肩,說:「怎麼樣?我們是不是應該到警察局去看看曉白?」

  一句話提醒了夢竹,是的,她還有一個扣留在警察局裡的兒子!她該走了!放開了握著曉彤的手,她略微猶豫了一下,曉彤已抬起頭來,安安靜靜的說:「媽媽,我可以留在這兒嗎?」

  「好的,曉彤,你留在這兒。」夢竹說,「我先走了。」回過頭來,她的眼光和何慕天的接觸了,她頓時全身一震。那是一對充滿了詢問意味和祈求的眼光,是包含了成千成萬的言語的眼光。但,她逃避了,她迅速的調開了自己的視線,而把手插進楊明遠的手腕中,輕聲的說:「我們走吧!明遠。」

  何慕天目送楊明遠和夢竹走出病房,目送夢竹瘦瘦弱弱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的走廊裡,覺得心臟收縮絞緊而尖說的痛楚起來。他明白了,明白得非常清楚,夢竹不會再屬於他了,永遠不會屬於他了。十八年的夫婦關係是一條砍不斷的鎖鏈,他無權、也無能力去砍斷它。上帝曾經給過他機會,他失去了,現在他沒有資格再作要求。

  調回眼光來,他的視線落在曉彤和魏如峰的身上。曉彤正坐在床前的一張椅子裡,癡癡的注視著魏如峰,俯下頭來,她輕輕的用面頰貼在魏如峰的手背上,像耳語般低低的說:「我從沒有希望你死,從沒有。」

  何慕天的眼眶濕潤了,看了看睡得很安穩的魏如峰,他知道他不會死,因為他還不到該死的時候,他太年輕,有一大段美好的生命在等著他,還有一份美好的愛情在等著他,他不能死!他一定得活著!必須活著!

  輕輕的歎息了一聲,他轉過身子,走出了病房,這兒,不需要他了!他也該去看看那被當作證人扣留在警局的霜霜。走到了病房門口,他再回頭看了一眼,那兩顆年輕的頭靠得那麼近,這是愛的世界,他含著眼淚笑了。

  魏如峰的知覺在一個虛無縹緲的境界裡徘佪、飄蕩。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,他逐漸的清醒,逐漸的有了意識,有了感覺,有了生的意志。痛楚對他卷了過來,徹骨徹心的痛,由於痛得太厲害,他甚至不清楚痛的發源處是在哪兒。

  他呻吟,蠕動,掙扎——於是,他感到有一隻清涼而柔軟的小手壓在自己灼熱的額頭上,多麼舒適而熟悉的小手!他費力的要弄清楚,這是誰?努力的睜開了眼睛,他看到的是模模糊糊的一片濃霧,霧中有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龐,在那兒飄浮移動。他剛剛要看清楚,一層霧湧了過來,把什麼都遮蓋,於是,他又覺得痛楚。再睜開眼睛,他繼續努力去搜尋那張臉龐,他看到了,找到了!溫柔的眼睛,小小的臉龐——這是她!他搖搖頭,想把自己的幻象搖掉——再張開眼睛,她還在那兒,唇邊有一朵楚楚可憐的微笑,整個人影像潭水中晃動的倒影。

  他的嘴唇乾枯欲裂,虛弱的,低低,他吐出兩個字的單音:「曉彤。」

  立即,他聽到一個細細的、可人的聲音在說:「我在這兒。」

  她在這兒!她在哪兒?他瞪大了眼睛,曉彤的臉在晃動,水波中的倒影,搖盪著,伸縮著——他固執的盯著那動盪不已的人影,呻吟著說:「是你嗎?曉彤?你在哪兒?」

  「是我。」一隻小小的手伸進了他的手掌中,一張小小的臉龐俯近了他,兩顆大大的淚珠跌碎在他的面頰上。

  像是突然遇到了一劑清涼劑,他陡的清醒了。是的,她在這兒,她在這兒,她在這兒!那張美麗的小臉那麼蒼白!那對烏黑的眼珠那麼清亮!那薄薄的嘴唇那麼可憐!他又覺得痛楚,這次,不是傷口的痛楚,而是心靈深處的痛楚。他的曉彤,他幾乎失去了的曉彤,真的竟停留在他的床邊?他轉動著眼珠,試著去回憶發生過的一切,霜霜,曉白,爭執,打架,小刀——他感到猝然一痛,眼前又混亂了,曉彤的影子再度像浸在潭水裡一樣搖晃了起來,並且在擴大渙散中——他緊張的抓緊了曉彤的手,祈求而慌亂的喊:「別去!曉彤,別離開我!請你!」

  「沒有,」曉彤輕輕的說,拭去了眼前的淚霧,再用小手絹擦掉魏如峰額前的冷汗。她在床邊已經停留了整整十二小時了。「我沒有走,我在這兒。」她低聲的說著,望著魏如峰發著熱的眼睛:「我不離開,真的,我再也不離開你了。」

  他定定的看著曉彤,思想逐漸明朗清晰,他真的醒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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