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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六


  「不錯,不錯,」楊明遠不住的點著頭,「該解決的事總得解決。」

  王孝城又怔了一下,明遠今晚說話怎麼有點怪裡怪氣?不過,他接著就釋然了。本來,明遠就是這種調調的。站在大門口,他看了看天,說:「給你叫輛車。」

  「不,」明遠阻止了。「我想走走,剛剛——我從淡水河堤走過,你覺不覺得淡水河有點嘉陵江的味道?」

  「淡水河?」王孝城皺皺眉。「我一點也不覺得,淡水河和嘉陵江唯一相似的地方,是淡水河有水,嘉陵江也有水。」

  「對了!」楊明遠似乎很高興。「有這一點相似就很好了,很夠了。你不能希望世界上有兩樣完全一樣的東西。」他放開了腳步。「再見——孝城。」

  「等一等,」王孝城不安的喊:「你現在是回家?還是到別的地方去?最好——別讓夢竹在家裡等得發愁,是不是?」

  「唔,」明遠又笑了。「不會讓她等,以後都不會讓她等。」他忽然收起了笑,深深的注視王孝城說:「孝城,說一句實話,我常覺得,夢竹會讓別人在她面前都變得渺小了,她任勞任怨,合情合理——把一切好事都占了,使別人在她面前顯得寒傖。」

  「這——總不該是她的缺點吧!」

  「當然。」楊明遠說:「我只是說明一句,我實在——配不上她。當初南北社任何一個會員娶了她,都比我強。」

  「你怎麼能這樣說?明遠?」

  「這是我心裡的話,」楊明遠低聲說:「不過,我愛她,一種絕望的愛——毫無辦法的愛,我試過,但我無法不愛她。」他吸了口氣:「好了,再見,孝城。」

  「再——見。」王孝城說著,仍舊站在門邊,望著楊明遠有些踉蹌的步子,和那瘦長的、孤獨的、在街燈照射下移開的身影。心底模模糊糊的有種近乎憐憫和同情的情緒,卻又有更多的不安。一直等到楊明遠的影子轉過了街角,再也看不見了,他才回過身子,關上房門,不知所以的歎了口長氣。

  楊明遠踏著夜色,一腳高一腳低的回到了淡水河邊,沿著河堤,他茫茫然的踱著步子。是的,淡水河與嘉陵江唯一相似的地方,是淡水河有水,嘉陵江也有水。他走下了河堤,在岸邊緩緩的走著,草深沒脛,蟲鳴唧唧,秋風在水面低唱。

  嘉陵江邊的一夜,他救了夢竹,夢竹倒在他的懷裡,哭著喊:「請你讓我死!請你讓我死!請你讓我死!」

  他還記得那小小的顫慄的身子,如何在他的胳膊中掙扎抽搐。死,死又是什麼?他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,用手托著下巴,瞪視著波光蕩漾的河面。

  「死,死又是什麼?」他輕輕的自問,又自己答了:「一種解脫,一種長時間的睡眠,一種混沌無知的境界。」

  「美嗎?」他再問。「應該是美的,最起碼比人世美。無知就是美麗——因為無憂無愁無憎無欲無求無煩惱。那時候,可以真正的休息了。」

  「你確定另一個世界是混沌無知的嗎?」他再問。

  「不,不能確定。」他自己答了。

  「假若另一個世界比人世更紛雜,更苦惱,更充滿了問題,那又怎麼辦?」他縱聲的笑了。「那麼,你就永遠別想『逃避』了!人生最大的逃避就是從這個世界逃向另一個世界,假若逃到另一個世界卻比這世界更紛擾,那不是過份的可悲了嗎?」他仰頭向天,仍然在笑著,大聲的說:「人類,該往何處去?」

  他的笑聲和語句被風卷走了,幹而澀的消失在水面。於是,他聽到不遠的地方,草叢中有著響動,大概是蛇吧!他對草叢裡望過去,不是。原來是一對青年男女,正在喁喁的訴說著情話。顯然,他驚動了他們,他聽到女的在問:「那個人坐在那兒幹什麼?」

  「發神經吧,別理他!」男的說。

  發神經!本來就是發神經!整個世界都在發神經!他迷迷糊糊的想著。豈獨我在發神經,你們不是也有神經嗎?什麼地方不好去?要在這淡水河邊的草叢裡喂蚊子?

  「我猜,」女的說了:「他碰到了什麼傷心事!」

  「你別愛管別人的閒事!」男的說。「理他幹嘛!看著我!」接著,是女的一陣輕笑,和低低的一句:「噢,你沒刮鬍子!」

  楊明遠又縱聲的笑了起來,多滑稽!他們在草叢中研究有沒有刮鬍子,卻罵他是發神經,真不知道誰有神經!

  「你聽,他在笑。」女的說。

  「你怎麼對他那麼有興趣?」男的說:「別理他。坐過來一點,唱一支歌給我聽。」

  「唱什麼?」

  「隨便。」

  女的唱了,輕輕的,低柔的,一字一字的:「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,我望斷了遙遠的雲和樹,多少的往事堪重數,你啊,你在何處?——」

  他聽呆了。用手托著頭,愣愣的望著河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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