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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五


  §第三十四章

  楊明遠在書桌上留下了那封長信,就走下了玄關,穿出了大門,置身于陽光燦爛的大街上了。四面環顧了一下,陽光和煦的普照著,汽車和行人在街上來來往往的穿梭。天藍得透明,幾片白雲悠悠的在天空飄浮,是個美好的,秋日的下午!他在巷口站了幾秒鐘,就隨便選擇了一個方向,漫無目的的走去。走吧!走到何處?他不知道。唯一知道的,是他在這條人生的長途上,已經走得太長久,太疲倦了。

  一條條的街道,一條條的巷子,縱的、橫的、熱鬧的、冷清的——真正的臺北市,似乎遼闊無邊。一直這樣不斷的走著,渾渾噩噩的,一步挨一步,這就是他!楊明遠。他對自己苦笑,望著太陽沉落,望著暮色的來臨,望著霓虹燈在夜色中驕傲的閃耀。到何處去?他不知道。但他那麼疲倦,他覺得自己渴望休息。人,可能失掉很多東西而照樣生存,但是,失去了自己怎麼辦呢?到什麼地方去找尋?

  「先生,坐嗎?」一個聲音嚇了他一跳,然後,他看到路邊的一張籐椅子,誘惑的放在他面前。噢!真的,他應該坐一坐,他是那麼累了。不經思索的,他坐了下去。於是,他看到他面前有張桌子,桌子背後坐著個戴眼鏡的瘦老頭,穿著件破破爛爛的灰布褂子。瘦老頭推推鼻樑上的眼鏡片,對他上上下下的看了一遍,咳了一聲嗽,清清嗓子說:「先生,好運呀!兩眼有光,額頭飽滿,要發財,多福多壽——」

  噢!原來是個看相的!他縱聲大笑了起來,要發財!多福多壽!從椅子上站起身,他笑得眼淚都出來了,指了指看相的,他說:「你知道福與壽在哪兒?你知道人生無福也無壽嗎?最起碼,這兩樣與我無緣!」他瞪著那個看相的:「看樣子,與你也無緣!」

  瘦老頭推推眼鏡片,目瞪口呆。旁觀的一些人笑了起來。楊明遠摔摔袖子,掉轉身自顧自的走開,他聽到人群中有人在說:「是個瘋子!不知道是從那個瘋人院裡跑出來的!」

  他摸了摸幾天沒有刮鬍子的下巴,是嗎?自己像個瘋人院裡跑出來的瘋子嗎?好吧,瘋子就瘋子,這個世界上又有幾個人不瘋呢?問題就在於自己不是瘋子,真做了瘋子,也就沒有煩惱了!但他還有著清醒的頭腦和思想,知道自己做過了些什麼,把夢竹留給了何慕天,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!他做得多漂亮,多乾脆!與其擁有夢竹空空的軀殼,何不索性悄然而退!悄然而退!他腦中陡的一震,是的,他退開了,退到哪兒去?這世界上還有他立足的地方嗎?失去了夢竹,也就等於失去了全世界,天下還找得出比他更大方的人,甘願把自己的世界讓給別人嗎?

  經過了廈門街,來到了淡水河堤,沿著堤走了一段,水面點點波光,月影抱著金色的尾巴在水裡搖搖晃晃,倒有幾分嘉陵江的味兒!嘉陵江!多少年前的事了?小粉蝶兒,南北社,「逝水流年,人生促促,癡情空惹閒愁!」——何慕天的詞!多少年前了?那時候,他得不到的,現在他仍然得不到!是的,何慕天永遠比他強!

  不知不覺的,他發現自己停在王孝城家的門口了。好吧,這唯一舊日的朋友,也該再見一面,按了門鈴,他等待著。門開了,王孝城驚異的接待著他。

  「我不久坐,」他神志清醒的說:「我馬上就要走!」

  「你還要到哪裡去?」王孝城問,暗暗的審視著他:「沒有再喝醉吧?」

  「沒有一種酒能讓人醉,除非人自願用痛苦醉自己!」明遠喃喃的念著以前一位作家的句子:「沒有一種酒能讓人糊塗,除非人自願糊塗!一個真正糊塗的人,就是一個真正清楚明白的人!」他苦笑:「但願有一天,我能做一個真正糊塗的人!那麼也比較容易找到該走的方向!人生,你常常不知道怎麼樣做是對?怎麼樣做是錯?」

  「真的,明遠,」王孝城關懷的望著他,遞給他一杯茶:「你們的事怎樣了?」

  「我們的事?」

  「你和夢竹。」

  「夢竹——」明遠似笑非笑的牽動了一下嘴角:「已經解決了。」

  「解決?」王孝城不解的問:「怎麼解決的?」

  明遠聳了聳肩。「不屬於我的,永遠不屬於我!」他說,抬起眼睛來看看王孝城:「孝城,一個最貧窮的人,應該做些什麼事?我是指各方面的貧窮,包括感情、知識、錢財——各方面!」

  「嗯?」王孝城困惑的望著楊明遠,一時間不大能瞭解他的意思。

  「我告訴你,」楊明遠不等王孝城答覆,已經自己接了下去。「對於一個最貧窮的人,一個真真正正最貧窮的人,只有一條路可以走,找一個沒有人的山洞,縮在裡面別出來——」

  「明遠,」王孝城打斷了他:「你怎麼了?打啞謎還是說囈語?」

  「囈語?」明遠笑了:「孝城,你可曾知道,我們都說了一輩子的囈語嗎?好,」他站起身來:「我不耽誤你,我也該走了。」

  「你現在到哪裡去?回家嗎?」

  「回家?」明遠怔了怔,又笑了。「對了,回家,回到我來的地方去。」

  王孝城不放心的望著楊明遠,這人是怎麼了?看起來好像不大對勁。他跟著他到大門口,猶豫的問:「夢竹——怎樣?孩子們——都好嗎?」

  「大概——總不錯吧!」明遠說。

  「明遠,」王孝城遲疑了一會兒,忍不住的說:「好好待夢竹,別——太挑剔她,她——是個難得的女性。」

  楊明遠看了王孝城一眼,眼色非常之奇怪。臉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又浮了上來,嘴角尷尬的歪曲著。好半天,才說:「唔,孝城,你放心。我不會再挑剔她了,永遠——不挑剔她了。」

  「對了,」王孝城比較釋然的說:「許多問題,都會慢慢解決的,別弄擰了。一個結,總得慢慢去解,如果弄擰了,就越來越解不開了。是不是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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