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幾度夕陽紅 | 上頁 下頁
七一


  奶媽吸吸鼻子,老淚縱橫。到了大門口,她又說:

  「再有,夢竹,別以為你媽不愛你,你生病這幾天,她就沒睡好過一夜覺,也沒好好的吃過一頓飯,成天望著你的房間發呆,嘆氣。她是愛你的,只是她太要強了,不肯向你低頭。你去了,以後和何慕天能夠好好的過日子便罷,假如這個何慕天欺侮了你哦,日子過不下去的話,還是回家來吧——」

  夢竹停住,猛然間明白了。自己是離家私逃了,換言之,這樣走出這大門後,也就再不能回來了。她望著奶媽的臉發怔,月光下,奶媽紅著眼圈,淚水填滿了臉上每一條皺紋。

  她囁嚅著喊:「奶媽!」

  「去吧!走吧!」奶媽說:「反正你暫時還住在沙坪壩。你藏在何慕天那兒,把病先治好,我會抽空來看你的。你媽要面子,一定不會太聲張,我會把情形告訴你。好好的去吧,何慕天要等得發急了。快走,當心你媽醒來!」

  夢竹望了望這一住多年的家宅,知道自己已無選擇的餘地,留在這屋子裡,是死亡或者嫁給高悌,而屋外,她夢魂牽繫的何慕天正在等待著。奶媽拉了拉她,她身不由主的跟著奶媽跨出大門。立即,一個暗影從門邊迎了過來,接著,是一副強而有力的胳膊把自己凌空抱起,她聽到奶媽在喃喃的說:「慕天,我可把她交給你了,你得有良心!」

  「奶媽,謝謝你,謝謝你,謝謝你!」是何慕天的聲音。然後,自己被抱進一輛汽車,放在後座上,有件男用的大衣對自己身上罩來。她仰起頭,看到何慕天熱烈而狂喜的眼睛,他注視她,喉嚨中發出一聲模糊的低喊,重新又擁住了她,他的胳膊抖顫而有力,他的聲音痛楚而淒迷的在她耳畔響起:

  「夢竹!夢竹!夢竹!」

  一剎那間,多日的委屈,多日的痛苦,多日的相思和絕望,全匯成一股洪流,由她胸中奔放出來,她撲過去,緊緊的攬住何慕天,用一聲呼叫,呼出了自己心中所有的感情:

  「慕天!」

  ▼第二十一章

  冬天,悄悄的來了。楊明遠裹著床厚棉被,坐在床上看一本都德的小說「小東西」。王孝城又在和他那個吹不出聲音的口琴苦戰,吹一陣、敲一陣、罵一陣。有兩個同學在下圍棋,只聽到劈哩啪啦的棋子落到棋盤上的聲音,和這個的一句「叫吃」、那個的一句「叫吃」。這是星期六的下午,自從天涼了之後,南北社也就無形中解散了,星期六下午,又成了難挨的一段時間。

  宿舍門忽然被推開了,小羅垂著頭,無精打采的走了進來,往椅子中一坐,緊接著就是一聲唉聲嘆氣。

  「怎麼了?」王孝城問:「在那兒受了氣回來了?」

  小羅搖搖頭,又是一聲嘆氣。

  「別問他了,」楊明遠說:「本來小羅是最無憂無慮,嘻嘻哈哈的人,自從跌落愛河,就整個變了,成天搖頭嘆氣,在哪兒受了氣,還不是蕭燕那兒!」

  「說出來,」王孝城拍拍小羅的肩膀說:「讓我們給你評評理看,是你不對呢?還是蕭燕不對?」

  「八成是小羅的不對!」楊明遠說。

  「是嗎?」王孝城問:「告訴你,大丈夫能屈能伸,如果你做錯了什麼,賠個罪不就得了嗎?」

  王孝城和楊明遠左一句,右一句的說著,小羅卻始終悶不開腔,只是搖頭嘆氣。王孝城忍不住了,重重的拍了他一下說:「怎麼回事?成了個悶葫蘆了!」

  「唉!」小羅在桌上捶了一拳,終於開口了:「女人哦,是世界上最難瞭解的動物!」

  「你看!」楊明遠說:「我就知道問題所在!你又和蕭燕吵架了,是不是?」

  「不是,」小羅大搖其頭:「沒吵架。」

  「那麼,是怎麼了呢?」王孝城問。

  「是她不理我了。」小羅悶悶的說。

  「不理你了?為什麼呢?」

  「為什麼?」小羅叫:「我要是知道『為什麼』就好了,我根本就不知道為什麼!女孩子一個心有二百八十個心眼,有一個心眼沒碰對就要生氣,誰知道她為什麼氣呢?」

  「到底是怎麼了?」楊明遠問。

  「根本就沒怎麼!我們在茶館裡聊天,聊得好好的,她忽然就生氣了,站起身來就走,我追出去,喊她她不應,和她說話她不理,我問她到底為什麼生氣,她站住對我氣沖沖的說:『你不知道我為什麼生氣,我就更生氣!』你看,這算什麼?我真不知她為什麼生氣嘛!反正一句話,女人,最最不可解的動物,尤其在反應方面,特別的——特別的——」找不出適當的辭來形容,他嘆了口氣,揮揮手說:「唉,別提了!」

  「你別急,」王孝城說,「慢慢來研究一下,或者可以找出她生氣的原因,你們在一塊兒談些什麼?」

  「海闊天空,什麼都談!」小羅說,望著天花板翻了翻白眼,想了一會兒。「起先,談了談何慕天和夢竹的事,然後又談到南北社不繼續下去,怪可惜的,再就談起冬天啦,天冷啦,沒衣服穿啦——」突然間,他頓住了,恍然大悟的把眼睛從屋梁上調了回來,瞪著王孝城說:「老天!我明白了!」

  「怎麼?」王孝城困惑的問。

  「我明白了!」小羅拍著腿說,咧了咧嘴:「她問我怎麼穿得那麼少,毛衣到哪裡去了?我就據實以告:『進了當鋪啦!』我忘了這件毛衣是她自己織了送我的!」

  「你看!」王孝城笑了起來:「這還不該生氣?比這個小十倍的理由都足以生氣了!好了,現在沒話可說,明天先去把毛衣贖回來,再去負荊請罪!」

  「贖毛衣?」小羅挑挑眉毛:「錢呢?」然後把手對王孝城一伸說:「募捐吧!」

  王孝城傾囊所有,都掏出來放到他手上,臨時又收回了幾塊錢:「留著買香煙!絕了糧可不成!」

  小羅的手又伸向楊明遠,楊明遠數了數他手裡的錢,問他贖毛衣要多少錢,把不足的數給他添上了,一毛也沒多。

  小羅嘆口氣說:「以為可以賺一點的,誰知道一點都沒賺。」

  「聽他這口氣!」楊明遠說:「他還想『賺』呢!也不嫌丟人,臉皮厚得可以磨刀!」

  「磨刀霍霍向豬羊!」小羅大概是靈感來了,居然念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詩來。一面把錢收進口袋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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