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幾度夕陽紅 | 上頁 下頁 |
七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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奶媽把藥碗放到床邊的凳子上,自己到床上來推夢竹,攀著夢竹的肩膀,好言好語的說: 「小姐,生了病是自己的事呀,來吃藥!來!有什麼氣也不必和自己的身子過不去,看你,平日就是嬌嫩嫩的,怎麼再禁得起生病呢?來,趕快吃藥,看奶媽面子上,從小吃我的奶長大的,也多少要給奶媽一點面子,是不是?來,好小姐,我扶你起來吃!」 「不要!」夢竹一把推開奶媽的手,仍然面向裡躺著。 「夢竹,」李老太太忍不住了,生氣的說:「你這是和誰生氣?人總得有點人心,你想想看,給你看病,給你吃藥,這樣侍候著你,是為的什麼?關起你來,也是因為愛你呀!你不吃藥,就算出了氣嗎?」 夢竹不響。 「你到底吃不吃?」李老太太提高聲音問。 「不吃!」夢竹頭也不回的說。 「你非吃不可!」李老太太堅定的命令著:「不吃也得吃,起來!吃藥!」 夢竹一翻身從床上坐了起來,直視著李老太太說: 「媽,從我小的時候起,你對我說話就是『你非這樣不可,你非那樣不可!』你為我安排了一切,我就要一步步照你安排的去走!好像我不該有自己的思想、願望、和感情,好像我是你的一個附屬品!你控制我一切,從不管我也有獨立的思想和願望。你不用再命令我,你要我嫁給高家,你就嫁吧!生命對我還有什麼呢?反正這條生命是屬於你的,又不屬於我,我不要它了!」說著,她端起那隻藥碗,帶著個豁出去什麼都不顧了的表情,把碗對地下一潑,一碗藥全部灑在地下,四散奔流。夢竹拋下碗,倒在床上,又面向裡一躺,什麼都不管了。 李老太太氣得全身抖顫,站起身來,她用發抖的手,指著夢竹的後背說:「好,好,你不想活,你就給我死!你死了,你的靈牌還是要嫁到高家去!」說著,她轉過頭來厲聲叫奶媽: 「奶媽!跟我出去,不許理這個丫頭,讓她去死!走,奶媽!」 奶媽站在床邊,有些手足無措,又想去勸夢竹,又不敢不聽李老太太的命令。 正猶豫間,李老太太又喊了: 「奶——媽!我跟你講話你聽到沒有?走!不許理她!」 「太太!」奶媽用圍裙搓著手,焦急的說:「她是小孩子,你怎麼也跟她生氣呢!生了病不吃藥——」 「奶媽!」李老太太這一聲叫得更加嚴厲:「我叫你出去!」 奶媽看了看李老太太,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夢竹,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,跺跺腳,向門口走去,一面嘟嘟囔囔的說: 「老的那麼強,小的又那麼強,這樣怎麼是好?」 李老太太看著奶媽走開,就點點頭,憤憤的說: 「我告訴你,夢竹!命是你自己的,愛要你就要!不要你就不要!做父母的,做到這個地步,也就夠了!」說完,掉轉頭,她毅然的走了出去。立即,又是銅鎖鎖上的那一聲「卡嚓」的響聲。 夢竹昏昏沉沉的躺著。命是自己的,愛要就要,不要就不要,現在,這條命要來又有什麼用呢?等著做高家的新娘?她把頭深深的倚進枕頭裡,淚珠從眼角向下流,滾落在枕頭上。自暴自棄和求死的念頭堅固的抓住了她,生命,生命,生命!讓它消逝,讓它毀天,讓它消弭於無形!如今,生命對她,已沒有絲毫的意義了。 白天,晚上,晚上,白天,日子悄悄的消逝。她躺在床上,拒絕吃飯,拒絕醫藥,拒絕一切,只靜靜的等待著那最後一日的來臨。 奶媽天天跑到床邊來流淚,求她吃東西,她置之不理。母親在床邊嘆氣,她也置之不理。只昏昏然的躺著,陷在一種半有知覺半無知覺的境界中。許多時候,她朦朧的想,大概生命的盡端就要來臨了,大概那最後的一剎那就快到了,然後就是完完全全的無知無覺,也再無悲哀煩惱了。就在這種情形下,她不知自己躺了多少天,然後,一天夜裡,奶媽提著一盞燈走進她的房間,到床邊來搖醒了她,壓低聲音說:「夢竹,起來,夢竹!我送你出去,何慕天在外面等你!夢竹!」 何慕天!夢竹陡的清醒了過來,何慕天!她瞪大了眼睛望著奶媽,不相信奶媽說的是事實。這是可能的嗎?何慕天在外面!奶媽又搖了搖她,急急的說: 「我已經偷到了鑰匙,你懂嗎?現在快走吧,何慕天在大門外面等你,跟他去吧,小姐,跟他去好好過日子,你媽這兒,有我擋在裡面,你不要擔心——」奶媽的聲音哽住了,撩起衣服下襬,她擦了擦眼睛,伸手來扶夢竹。「何慕天這孩子,也是個有心的,三天來,天天等在大門外面,昨天早上我出去買菜,他抓住了我,說好說歹的求我,要我偷鑰匙,昨晚沒偷到,他在大門外白等了一夜。今晚好了,鑰匙已經偷到了,你快起來吧!」 夢竹真的清醒了,搖了搖頭,她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,奶媽伸手扶著她。她望著奶媽,數日來的疾病和絕食使她衰弱,渾身癱軟而無力。喘息著,她問: 「真的?慕天在等我?」 「是的,是的,是的,」奶媽連聲的說:「快去吧,你的東西,我已收拾了一個包裹給何慕天了。你這一去,就得跟著何慕天過一輩子,沒人再管你,招呼你,一切自己當心點。以後也算是大人了,可別再犯孩子脾氣,總是自己吃虧的——」奶媽說著,眼淚又滾了下來,聲音就講不清楚了。她幫夢竹穿上一件棉襖,再披上一件披風,扶夢竹下了床。 夢竹覺得渾身輕飄飄,軟綿綿,沒有一點力氣。腦子裡也恍恍惚惚,朦朦朧朧,不能明確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,只有一個單一而專注的念頭,她要去見何慕天!奶媽扶著夢竹走了幾步,門檻差點把夢竹絆跌,走出房間,悄悄的穿過走廊和堂屋,到了外面的院子裡。這倒是個月明如晝的好晚上,雲淡星稀,月光把大地上的一切都塗成了銀白色。夢竹像騰雲駕霧般向大門口移動,奶媽又在絮絮叨叨的低聲叮囑: 「這回去了,衣食冷暖都要自己當心了,燒還沒退,到了何慕天那兒,就趕快先請醫生治病——我也不知道我在幫你做些什麼,我也不曉得我做得對不對,老天保佑你,夢竹!我總不能眼看著你餓死病死呀——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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