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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一


  §第十七章

  嘉陵江的水靜靜的流著,暮雲在天際增多增厚,密密層層的卷裹堆積。秋天的寒意正跟隨著暮色逐漸加重,一陣秋風,帶下了無數的黃葉,輕飄飄的飛落在水面,再緩緩的隨波而去。夢竹披著一件毛衣,沿著江邊,慢慢的向前走。

  從眼角,她可以看到何慕天仍然坐在鎮口那家小茶館裡淺斟慢酌。走到那棵大柳樹之下,她站定了,面對著嘉陵江,背倚著樹幹,她默然佇立。光禿禿的柳條在她耳際輕拂,她抓住了一條,折斷了,憐惜的撫摸著那脫葉的地方。遠山在暮色中越變越模糊,只能看出一個朦朧的輪廓。雲,已經變黑,而又慢慢的與昏暗的天色揉和成一片。水由灰白轉為幽暗,隔江的景致已迷蒙難辨——夜來了。

  夢竹呆呆的站著,頭靠在樹幹上,無意識的凝視著遠處的天邊。夜對她四面八方包圍過來,寒風沉重的墜在她的衣襟上。一彎如眉的新月,正穿出雲層,在昏茫如煙的夜霧中閃亮。她不知道自己已經佇立了多久,但她固執的站著,一動也不動。秋蟲在草際低鳴,水邊有青蛙的聲,偶爾,一兩聲噗通的青蛙跳進水中的聲音,成了單調的夜色的點綴。

  風大了,冷氣從手臂上向上爬,蔓延到背脊上。露水正逐漸浸濕她腳上的布鞋,冰涼的貼著她的腳心。一滴露珠突然從柳條上墜落,跌碎在她的脖子裡,她一驚,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寒噤。有腳步聲沿著岸邊走來,她側耳傾聽,不敢回頭。腳步似乎是向她這邊走來的,她的雙腿僵硬,脖子梗直,緊倚著樹身,她全神貫注而無法移動。腳步在她身後停住了,她屏住呼吸,緊張的等候著身後的動靜。但,時間緩慢的滑過去,背後卻始終沒有絲毫聲響。

  過份的寂靜使她難以忍耐,站直了身子,她正想回頭,一件夾大衣突然對她肩膀上落了下來,輕輕的裹住了她。她回過頭去,暗夜裡,一對深湛的眸子正閃爍著,像兩道黑夜的星光。她全身緊張,而心靈悸動了,血液向她的腦子集中,耳朵裡嗡嗡亂響。用手抓住了一把柳條,她平定了自己。迷迷濛濛的望著對方。

  夜色中,他穿著長衫的影子頎長的聳立著,在晚風的吹拂下,衣袂翩然。月光把許多柳條的影子投在她的臉上,那樣東一條西一條,有的深,有的淺。她的眼光從那些陰影後直射過來,帶著那樣強烈而奇異的火焰,定定的停駐在自己的臉上。她覺得喉頭緊逼,情緒昏亂,無法發出任何的聲音。

  就這樣,他們彼此凝視而不發一語。枝頭,露珠無聲無息的滴落,草中,紡織娘在反復的低吟,遠處,有青蛙在此起彼伏的互相呼應。夜,隨著流水輕緩的流逝,那彎孤獨的眉月,時而穿出雲層,時而又隱進雲中,大地上的一切,也跟著月亮的掩映,忽而清晰,忽而朦朧。

 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,一聲青蛙跳落水中的「噗通」之聲,使他們同時驚覺。他輕咳了一聲,用袖子抹去聚集在眉毛上的露水,輕輕的說:「夜很深了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她也輕輕的應了一聲。

  「好像——要起風。」他看了看天色。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冷嗎?」

  「不。」

  話停頓了,他們再度四目相矚,似乎已無話可談,又過了好久,他才低聲的,用充滿了無法抑制的感情的口吻問:「為什麼今天的散步延遲到這麼晚?」

  「嗯?」她彷佛沒聽清楚。

  「平常,你不是天黑不久就回去了嗎?」

  「嗯。」

  「今天——等什麼?」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。

  「你。」她的聲音更低,但卻十分清晰。

  「真的?」

  「不相信?」她反問。

  話又停頓了,他的目光在她臉上盤旋。然後,他的手慢慢的握住了她拉著柳條的手,把她的手從柳條上拿下來,用雙手交握著。他的眼睛沒有離開她的臉,始終那樣定定的,靜靜的,望著她。

  「你的手很冷。」他說。

  「是嗎?」

  「是的。冷而清涼,很舒服,很可愛。」

  她的手指在他掌中輕顫。

  「你怕什麼?你在發抖。」

  「是嗎?或者,有一些冷。」

  「那麼,站過來一點。」

  他輕輕拉了拉她,她身不由主的走過去了兩步,他把披在她身上的夾大衣拉攏,為她扣上領口的鈕扣。然後,他用胳膊松松的圈住了她,凝視著她微向上仰的臉孔。

  「這樣好些嗎?」他問。

  「嗯。」她輕哼了一聲。

  他的手指繞著她的辮梢,細而滑的頭髮柔軟的纏在他的手上。繼續盯著她的眼睛,他問:「什麼時候開始,你愛上了黃昏的散步?」

  「什麼時候開始,你愛上了黃昏的淺酌?」她也問。

  「好像是你先開始散步,才有我的淺酌。」他說。

  「不,好像是先有你的淺酌,才有我的散步。」她說。

  「是嗎?」他注視她。

  「嗯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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