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幾度夕陽紅 | 上頁 下頁
五三


  胖子吳提議的說:「我們來組織個南北社如何?」

  「什麼南北社?」小羅問。

  「南北者,天南地北,瞎扯一番之意也。」胖子吳說:「我們這些愛聊的,來一個定期聚會,例如每個星期六,在茶館中聚聚,談談,輪流作東請客,不是別有滋味嗎?」

  「對!」小羅一拍桌子,高興的大叫:「這樣,每星期六都有得吃了,贊成贊成!南北社,不如叫龍門社。」

  「叫什麼社?」蕭燕沒聽清楚。

  「龍門者,擺龍門陣之意也。」小羅學著胖子吳酸溜溜的說。

  「我的天哪!」蕭燕眨眨眼睛,閃動著小酒渦叫。

  夏季的午後,天氣變幻莫定,帶著雨意的風開始從嘉陵江畔卷了過來,烏雲層層堆積,天色立即顯得昏暗陰沉,遠處的山谷裡,雷聲隱隱的在響著。

  「要下雨了。」何慕天抬起頭來,望著外面說。這是今天他第一次自動的開口說話。

  確實,要下雨了,一陣電光夾著一聲雷響,大雨頃刻間傾盆而下,雨點打擊在屋頂上,由清晰的叮咚之聲轉為嘩啦一片,疾風鑽進了茶館,掃進不少雨滴。頓時間,暑氣全消而涼風使人人都精神一振。

  小羅高興的揚著頭大叫:「過癮,過癮!」

  「好一陣及時雨!」胖子吳和小羅呼應著。

  夢竹凝視著窗外的雨簾,一條一條的雨線密密的把空間鋪滿,透過雨,遠山半隱半現的浮在白濛濛的霧氣裡。茶館外的草地上,雨水把綠草打得搖搖擺擺,一棵老榆樹飄墜下幾片黃葉。這一陣雨並沒有持續太久,二十分鐘後,雨過雲收,太陽又穿出了雲層,重新閃熠的照灼著。屋簷上仍然滴滴答答的滴著水,青草經過一番洗滌,綠得分外可愛,在陽光下嬌柔的晃動。一群群的麻雀,鼓噪的在榆樹上下翻飛嘻鬧。

  「好美!這世界!」何慕天啜了一口酒,望著外面說。「但是,只是我們看見的這一面!你怎能望著茁長的青草樹木,看著翻飛的蛺蝶蜻蜓,想像著血腥一片的戰場?」掉轉頭來,他的眼光似有意又無意的在夢竹臉上溜了一圈,夢竹立即垂下了眼簾,注視著桌上的杯筷。

  「慕天,想作詩嗎?」戴眼鏡的特寶鼓勵的問。

  「今天肚子裡只有酒,沒有詩。」何慕天說。

  「詩?」胖子吳揚起頭來,指著夢竹說:「這裡有一位女詩人,你們可別錯過,她父親是有名的詩人,她是家學淵源,女中的著名才女!」

  「是嗎?」特寶傻傻的伸過頭來,從眼鏡片底下盯著夢竹看,好像要研究一下她的真實性似的。

  「李小姐,作一首如何?」胖子吳問:「來一首夏日即景好了。」

  「誰說我會作詩?」夢竹逃避的說:「我倒聽說你們之中有一個人外號叫小李白。」

  「這兒就是!」特寶推了何慕天一把,何慕天正舉著酒杯,被他一推,灑了一衣服的酒。

  何慕天掏出手帕來,慢條斯理的擦著衣襟上的酒,特寶還不住的嚷著:「小李白!你就作他一首給李小姐聽聽!」

  「我沒有詩,只有酒。」何慕天淡淡的說,仍然在抹拭著衣服上的酒。可是,接著,他就豪放的一仰頭,念了兩句:「衣上酒痕詩裡字,點點行行,都是相思意!」念完,他直視著夢竹,眼睛奇異的閃爍著,裡面似乎包含了幾千幾萬種思想和言語。

  夢竹愣了愣,心臟又反常的加快了跳動,一種突然而來的激情使她興奮了。她大膽的迎接著何慕天逼視過來的目光,勇敢的回視著他。然後,她把兩條小辮子往腦後一摔,用種挑戰似的口氣說:「我不喜歡感傷味太重的詩詞,何必一定要『為賦新詞』而『強說愁』呢?既然世界是美的,就應該承認它美,是不是?」她用手指指窗外,那兒未幹的雨珠仍然在青草上閃耀,一對粉蝶在短籬邊追逐。

  她望著,亮晶晶的眼睛裡含著笑意,仰了仰頭,她用清脆的聲音念出四句話:「雨餘芳草潤,風定落花香,時見雙飛蝶,翩翻繞短牆。」

  念完,她看看何慕天,嫣然一笑,說:「我胡謅的,別笑哦!」

  特寶把眼鏡取下來,仔細看了夢竹一眼,又把眼鏡戴上,搖頭晃腦,仄仄平平」的審核夢竹的詩錯了格式沒有,接著就一拍桌子,對何慕天大叫:「小何,咱們的中國文學系,慚愧!」

  何慕天不說話,只深深的凝視著夢竹,好長一段時間,他才垂下眼睛,注視著酒杯裡的液體。他的臉色更加蒼白,酒似乎無法染紅他的面頰,那對黑眼珠迷蒙得奇怪。從他的神情看,他似乎突然的蕭索了起來,顯得那樣的無精打采,從這一刻起,一直到他們的歡聚結束,他沒有再講過一句話。

  聚會結束時,已經是明月初升的時候,小羅跑去結了帳,把整個公費口袋傾倒在櫃檯上,還差了好幾塊錢,小羅笑嘻嘻的說:「欠了,你記帳吧,下次還!」

  王孝城走上前去,把差的額數補足了。

  然後和大家走出茶館,一行人仍然嘻嘻哈哈的談不完,中大的學生需要渡江回校,小羅、楊明遠和王孝城則可直接回藝專,大家在茶館門口分了手,夢竹既然住在沙坪壩,當然由中大的負責送回家。小羅等正要走,何慕天把小羅喊住了:「有你一封信。」

  他遞了一個信封給小羅,就返身和中大的學生坐上了渡船。

  夢竹站在船舷邊,風把她額前的短髮吹得飄飛不已,水中,一彎明月在搖晃動盪。她注視著水,卻從眼角偷偷的望著何慕天,後者正斜靠在船頭,寥落而寂寞的仰視著天上,有份淡淡的抑鬱。她下意識的抬頭看看天,除了一彎孤月,和幾點疏疏落落的星光之外,天上什麼都沒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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