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幾度夕陽紅 | 上頁 下頁
五二


  何慕天目送她們的影子消失在暮色昏茫的小街道裡,靠進椅子中,他沒來由的長嘆了一聲,然後坐正身子,握起酒杯,一伸脖子把整杯都灌了下去。掏出一張鈔票,壓在酒壺下面,他站起身來,摔了摔袖子,向茶館門外走去。

  暮色已經佈滿了空曠的原野。遠山隱約,楊柳堆煙。夜暮在不知不覺中緩緩來臨。何慕天帶著三分酒意,沿著石板小路,向夢竹站過的那棵柳樹下走去。走了幾步,他看到石板路上躺著一樣東西,拾了起來,是夢竹的那朵藍色的小花。

  他審視著這朵花,藍色的花瓣向外鋪開,微微捲曲,如同木耳邊一般。淺黃色的花心伸了出來,在晚風中楚楚可憐的顫動。他站住,靠在柳樹上,和夢竹做過的一般,把花朵送到鼻子前面,沒有嗅它,而是輕輕的在唇際摩擦。

  夜來了,何慕天回到宿舍裡,打開櫃子,把那朵藍色的小花放進一個精緻的、雕刻著小天使的木匣子裡。在那木匣中,有他逐日收集的一些東西:一條緞帶,一朵枯萎的菊花,半枝折斷的楊柳,一條白底子碎花的麻紗小手帕,還有一張紙,上面是一闋塗得亂七八糟的詞,他還記得夢竹靠在楊柳上,拿著鉛筆,塗塗抹抹的寫這闋詞的神情。詞的題目是「楊花」,內容隱約可辨,大致是:

  「春漠漠,香雲吹斷紅文幕,紅文幕,一簾殘夢,任他飄泊!輕狂不奈東風惡,蜂黃蝶粉同零落,同零落,滿池萍水,夕陽樓閣!」

  他不知道為什麼她寫完了,卻不要了,隨手那麼一扔,讓它被風捲去。他鎖好了匣子,和衣躺在床上,卻看到枕頭邊放著一封信,一看信封寄自昆明,和那熟悉的筆跡,他就沒有心情拆閱了。躺在床上,閉上眼睛,他腦子裡是成千成萬張相同的臉,黑白分明的大眼睛,和那兩條擺動的髮辮。

  「我是怎麼回事?」他自問,摔摔頭。「近來,我是真的瘋了!」瞪視著桌上的桐油燈,他一動也不動的躺著,接著,就猛的坐起來,拆開了那封信,下決心似的抽出信箋,看了下去,信寫得十分簡單:

  「慕天:

  暑假一別,將近三個月了,你總共寫了一封信,該信連標點在內,是二十七個字。想必你忙於作詩填詞了,是不是?『家』是你厭倦的,我知道。『我』也是你厭倦的,我也知道。未來的那條小生命,大概也是你厭倦的。如今,家只是你的經濟供應站,是嗎?不過,記住,我是你家三媒六聘娶過去的,你喜歡也罷,不喜歡也罷,我總之是你的妻子,別以為你在重慶的所行所為我看不見,我想你瞭解我的個性的,你還是安份一點好。另匯上本月份你所需之款項。

  即祝健康

  蘊文」

  看完了信,一種強烈的憤恨和反感抓住了他,還是那種口吻!還是那副態度!他眼前立即浮起蘊文那向上挑起的濃眉,和圓睜著的大眼睛:「我要這樣,就是這樣!」

  「去你的吧!」他把信撕碎了,往字紙簍裡扔去。

  蘊文,婚前的她又是副什麼樣子?專橫、跋扈、而美麗。大眼睛一瞪,濃眉一掀,別有種巾幗英雄的味兒。可是,自己為什麼從來無法「愛」上她?大家說她是美人,追求她的人那麼多,可是自己就無法「愛」上她!

  兩家聯婚之議一起,他還記得在她家客廳裡,她大膽而專制的逼視著他,強逼他回答她的問題:「你愛不愛我?你說!馬上說!」

  「不知道!」他平心回答。

  「什麼叫不知道?」她的大眼睛圓睜睜的盯著他,有股惡狠狠的味道,烏黑而鬈曲的睫毛翹得像兩排黑色的羽毛扇。雖凶狠,卻美麗,美得使人迷惑。她的身子倚著他,臉貼近他,火剪燙過的頭髮拂著他的下顎,那股脂粉的香味沖進他的鼻子,使他不止迷惑,而且暈眩。

  「你說!你知不知道?你知不知道?」

  「不知道!」他固執的說,但她的野性和美麗確實使他感到刺激和心動。

  「還不知道?」她挑起眉毛凝視他,然後瞇起眼睛,點點頭說:「我會讓你知道!」

  她會讓他「知道」?沒有,她沒有讓他「知道」,她只讓他「迷糊」。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,她纏住他,不給他喘息的時間,也不給他思索的時間。她的濃眉大眼整日整夜浮在他面前,她執拗而帶著命令的聲調每分每秒響在他的耳邊,她的大裙子,她的艷麗和服裝,她慣用的香水氣味,她喜歡跳的舞曲,她的這個,她的那個,把他層層包裹,緊緊捲住。

  她是世家之女,他是世家之子,她的姐夫是他的好友,一切順理成章,他們在昆明結了婚,那是民國卅一年的春天。

  他永不能忘記婚禮上她那對盛滿了勝利之色的眼睛,和洞房中她的「迫供」:

  「你現在知道了嗎?」

  「知道什麼?」他裝傻。

  「你愛不愛我?」

  「不愛你怎麼會娶你?」

  「那麼,你說你愛我,你說你生命裡只會有我一個,你說你將終身臣服於我,不再對任何別的女人看一眼。」

  「何必要說?我已經娶了你,你當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!」

  「不行!你一定要說!我要親耳聽你說!」

  「何必呢?這沒有意義。」

  「誰說沒有意義?」她的大眼睛逼視著他,充滿了固執和堅定:「你要說!你一定要說!我非聽你說不可!」

  「沒道理的事!」他皺起眉頭。

  「沒道理的事嗎?」她的頭俯近了他,美麗的臉龐貼在他的眼前,那對大而黑的眸子直射入他的眼底:「你不說嗎?你不肯說嗎?你不愛我嗎?」

  「好的,我愛。」他屈服了。

  「你生命裡只有我一個?」

  「我生命裡只有你一個。」

  「你永不愛別人?」

  「當然。」

  「你將為我做一切的事?」

  「一切?」他問。

  「嗯,一切。」

  「別傻了!」他抱起她,拋在床上。

  「不,你要說!」她固執的。

  「說什麼?」

  「你將為我做一切的事!」

  他望著她,她躺在床上,瞪著大眼睛,任性,堅決,而美麗。像一隻漂亮的、帶著幾分原始的野性的雌豹!那臉龐上有著熱情的火焰,週身都放著青春的熱力,是一團燃燒著的火,那眼睛裡也有著火,可以燒熔一切的東西。

  他再度屈服了。「我將為你做一切的事!」他悶悶的說。

  她一下子捲到他面前,擁住了他,她的胳膊纏著他的脖子,她的嘴唇堵住了他的,那火似的身子緊貼著他,她的長睫毛抬了起來,他望著她,看到的是一個征服者的眼睛,裡面盛著的不是屬於女性的柔情,而是屬於勝利的驕傲。

  這就是他的妻子,一個征服者!在她面前,他從不覺得自己是一個丈夫,他必須習慣於她的命令語氣,她的驕傲神態,和她那帶著點虐待性的感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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