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幾度夕陽紅 | 上頁 下頁
五二


  「怎麼辦?」小羅揚揚眉毛,拍了拍剛剛拿到的公費口袋,豪放的說:「胖子吳寫了這麼一大堆,你猜是為什麼?不過要敲敲我的竹杠而已,他們算准了,我們該發公費了,又知道我小羅最愛請客,所以藉題發揮,找到了我來作東道!這又有什麼關係,請就請吧!」

  「請就請吧,你的口氣不小,」楊明遠說:「你算了沒有,一共到底有多少人?我初步估計,起碼十五個人以上,假若還要喝酒的話,你這個月的公費大概就該全體報銷了!」

  「報銷就報銷!」小羅灑脫的摔摔袖子:「一個月的公費,換一次豪舉的請客,過癮!」

  「過癮?」王孝城笑著說:「花光了再去當褲子吧!」

  小羅昂頭一笑,把公費塞進了衣服口袋裡,向門口走去,一面得意洋洋的搖頭晃腦的念著李白的詩:「天生我材必有用,千金散盡還複來!」

  星期六,在盤溪的茶館裡,真可說是盛會。十五、六個學生把那間小茶館鬧得天翻地覆,他們把桌子併攏起來,坐成了一圈,喝茶的喝茶,喝酒的喝酒,幾盤瓜子,只那麼一卷,就全光了。小羅站在人群中,派頭十足,拚命叫老闆拿酒來,瓜子來,花生來!

  「只管拿來,只管拿來,有我付帳!」他拍著胸口,好像他是個百萬富豪。

  夢竹也來了,她穿件白底子粉紅碎花的旗袍,依然垂著兩條大髮辮。臉上沒有任何脂粉,水紅色的嘴唇和面頰仍舊顯得紅灩灩的。眉線分明的兩道眉毛下,是對清澈如水的大眼睛,她文文靜靜的坐在那兒,用一種旁觀者的態度,悠然的望著那群笑鬧著的大學生。她的旁邊,就坐著楊明遠和王孝城。小羅張牙舞爪的跑來跑去,拚命鼓勵大家「多吃一點」。

  「不要怕!你們儘管吃,這一個小東道我小羅還做得起。夥計,再拿一盤五香豆腐乾來!」

  王孝城望望楊明遠,壓低聲音說:「他又犯毛病了,饒請了客,還得挨駡,你看吧!」

  夢竹也已經知道「五香豆腐乾」的典故,不禁抿著嘴微微一笑。

  明遠把頭靠近她,微笑著說:「你看他闊氣得很,是吧?他床上的棉絮都沒有,就睡在木板上,他美其名為:『四大皆空』!所謂四大,是說床上空,衣櫃空,荷包空和頭腦空!」

  夢竹忍不住笑了,抬起眼睛來,她看到坐在她對面的一個人,正用對深湛的眼睛,默默的注視著她。她和他的眼光才接觸,就又是一陣莫名其妙的心跳。可是他連招呼都沒有打,好像根本不太認得她似的,又垂下頭去,悶悶的喝著酒。她有些發怔,偷偷的窺視著他,他的臉色微微發青,大概是酒喝得太多的關係,那對漂亮的黑眼睛裡充塞著迷離和落寞。低著頭,他只顧著喝酒,彷佛在這兒的目的,就只有喝酒這唯一一件事。

  小羅幾杯下肚,已經有些醉了,站在桌子旁邊,他開始指手劃腳的述說老鼠趣事:「——喝,一包那麼好的五香豆腐乾,就全請了耗子了,你們說冤不冤——」

  「我的天哪,」蕭燕坐在小羅旁邊,歎了口氣說:「他老兄怎麼專揀該避諱的說呢!」說著,她拉了拉小羅的長衫下擺:「你就坐下來,安安靜靜的喝兩杯怎麼樣?」

  「別拉我!」小羅低下頭來說:「我的衣服不經拉,一拉就破,我可只有這一百零一件,拉破了沒得換。」

  「我的天哪!」蕭燕搖著頭叫。

  桌子的另一邊,有五六個學生開始談起時局來,許鶴齡也加入了關於時局的討論。這一談就勾起了許多人的愁懷和憤怒,罵日本鬼子的,摩拳擦掌的,越談越激烈。一個半醉的同學開始唱起流亡三部曲來:「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,那兒有,森林煤礦,還有那,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!——」

  這一唱,大家都感染了那份興奮和傷感。因為大部份的學生,都是流亡學生,人人都有一番國仇家恨,也都飽嘗離家背井和顛沛流浪的滋味。於是,一部份人加入了合唱,還有些埋頭喝酒。桌上的氣氛由歡樂一轉而為沉重感傷。

  一個戴眼鏡的學生,也就是外號叫特寶的,握著酒杯,搖頭晃腦了半天,嘴裡念念有辭:「仄仄平平平仄仄,平平仄仄仄平平——」

  然後,突然間冒出了兩句詩來:「遍地烽煙家萬里,錦江數見菊花開——」

  念完,瞪瞪眼睛,又開始「仄仄平平」起來,原來他在作詩,顯然這首詩很難完成,作了半天也不得要領,只一個勁兒的「仄仄平平,平平仄仄」,然後,他推了推坐在他身邊的何慕天,嚷著說:「喂喂,我這首詩怎麼只有兩句呀?還有兩句到哪裡去了?」

  「我怎麼知道?」何慕天悶悶的說,仍然埋頭喝他的酒。

  「我知道。」一個矮個子說。

  「到哪裡去了?」戴眼鏡的伸過頭去。

  「給耗子偷吃了!」

  許多人笑了,這一笑,才把那濃重的感傷味兒趕走了不少。

  王孝城和小羅爭論起白楊和舒繡文的戲,這一爭論,大家都紛紛參加意見,桌上重新熱鬧起來,嗑著瓜子,吃著花生米,一杯茶,或一杯酒,天南地北的聊聊,這是件大樂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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