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幾度夕陽紅 | 上頁 下頁


  霜霜開始跳舞了,擁著她的是個瘦高條的男孩子,他們跳得十分野,霜霜在轉著圈子,紅色的裙子飛舞成水準狀態,一面跳著,還一面笑著。看的人在拍手,在狂喊狂笑。電唱機響得人頭發昏。一個舞曲結束,另一個開始。居然是「藍色多瑙河」,優美的音樂一瀉出來,魏如峰就覺得頭腦一清,閉上眼睛,他想好好的欣賞一下音樂,但是,有人卷到他的身邊,猛烈的搖著他,叫著說:「表哥!表哥!來來來,我們表演一手華爾滋。」

  魏如峰皺皺眉,怎麼就不能讓他安靜呢?正想說什麼,霜霜已不由分說的把他拉了起來,看到眾目所矚,拉拉扯扯的也不好看,他只得無可奈何的站起身,帶著霜霜翩然起舞。魏如峰的舞步很紳士派,霜霜跳舞更是內行,身輕如燕,帶起來十分舒服。因此,他們這「快華爾滋」,倒是名副其實的「表演」,大家都不跳,圍成一圈,看他們跳。霜霜輕聲說:「跳花步,表哥,帶花步!」

  魏如峰再皺了一下眉,只得跳花步,各種舊式的花步,由於現在跳的人少,反而變得新奇了,魏如峰不喜歡最新流行的扭扭、恰恰這些,他認為舞步中還是華爾滋和探戈最優美,旋律也來得最自然。一曲既終,大家鼓掌叫好,他乘機退了下來,顧德中已經搶上前去,拉著霜霜又跳了起來,唱片換成了一張「吉特巴」。他感到有些氣悶,屋子裡雖裝了冷氣,卻被大家鬧得熱烘烘的。現在許多人都跳起舞來了,衣香、人影、和那快節拍的旋轉看得他眼花撩亂。

  他向視窗走去,卻看到窗前正亭亭玉立著一個纖細苗條的白色人影,像個遺世獨立的小星星。他略微遲疑,就向那銀白色的小亮光走去。可是,還沒有等他走近,那女孩就抬起一對大而不安的眸子,對他很快的掃了一眼,然後,白色的裙子微微擺動,只一瞬間,就像條小銀魚般的溜開了。他走到剛才那女孩子站過的窗口去站著,莫名其妙的有幾分惋惜。下意識的,他在人群中搜索那顆小星星,但,就這麼短短的時間內,這女孩彷佛已經隱沒到地底下去了,偌大一個房間,竟然再找不到她的影子。

  他斜倚在窗口,望望窗外的夜,夜很美好,很柔和,是個適宜於編織夢想的夜。朦朧中,他陷進一種虛虛幻幻,空空靈靈的思想中。商業,不是他的興趣,只是一種需要,他真正的興趣是文學,可是,人就往往不能向自己的興趣走,他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投身在商業界?只單純為了對姨丈的愛?怕他被大魚吞噬?還是本能的對利欲有份下意識的追求?夜色裡,研究分析一下自我是好的。他突然覺得自己比霜霜好不了多少,也是渾渾噩噩的在混日子。這思想使他不安,轉過身子來,他又被那些大鼓小鼓喇叭笛子的聲浪包圍了。

  霜霜正在客廳的中央,和一個男孩子表演跳扭扭舞。在這熱鬧的空氣裡,他越來越覺得寥落起來,用手指輕輕的敲著窗櫺,他百無聊賴的望著那發瘋似的一群。不知怎麼,他的情緒一經低落下去,就很難再提起來,而他每次分析自我都會引起一陣困惑和迷茫。扭扭舞曲告終,不知他們鬧些什麼,有個男孩子高歌了一曲英文歌詞的「青春偶像」,這顯然刺激了霜霜的表演欲,居然也高歌了一曲。魏如峰聽她唱的是什麼:

  「自從相思河畔見了你,就像那春風吹進心窩裡,我要輕輕的告訴你,不要把我忘記——」

  俗不可耐!魏如峰聳聳肩,看看手錶,才九點半鐘,看樣子,他們非玩到十一、二點不會散,何慕天曾交代要他務必陪霜霜一起回來,那麼,他還得在這兒受上兩小時的罪。四面張望了一下,他忽然想起顧正家裡有一間做樣子的書房,裡面藏著些永遠無人翻弄的書籍。記起這書房就在客廳的旁邊,有一扇門相通。他找了一下,找到了那扇門,於是,他不受人注意的走了過去,推開門,閃身進內,再關上房門。

  一瞬間,他愣了愣,那個失蹤的小星星正拿著本書,站在書房的中央,受驚而窘迫的望著他,彷佛她是個犯了過失而被捉到的孩子。他定了定神,對她笑笑。

  「嗨!」他竭力使自己顯得溫和,因為她看起來已經受驚不小。她的嘴唇輕輕的蠕動了一下,卻並沒有發出聲音來。魏如峰打量著她,那小小的臉龐清秀雅致,小小的腰肢楚楚可人,清亮的眼睛裡盈盈的盛滿了不屬於這個時代的寂寞和惶惑,和她那件過時的衣服一樣只屬於她而不屬於目前這年輕的一代。他感到心中掠過一陣奇怪的激蕩,不由自主的走近她,問:「你姓什麼?」

  「楊。」

  「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?」

  「曉彤。」大眼睛輕輕的瞬了瞬他,自動的又加了一句解釋:「早上的紅顏色。」

  他凝視她,她不像早上絢麗的紅顏色,只像暗夜裡一顆寂寥的小星星。他微笑著說:「我叫魏如峰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她輕聲說。

  「你知道?」他有些疑惑。

  「顧德美告訴我的,」她羞澀的笑笑。「你是泰安紡織公司董事長的內侄,那位紅衣服的小姐是董事長的女兒,是嗎?」

  「不錯,」他也笑笑,這就是他的煩惱,別人介紹他總要說他是人的內侄,好像他就不是他自己似的。「你是顧德美的同學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為什麼不到外面去玩?去跳舞?」

  「噢!」輕輕的一聲感慨,夾帶著微微的不安。「我不會跳舞,」頓了頓,她抬頭注視著他。逐漸擺脫了那份羞澀和拘束。「我事先不知道是這樣的場合,顧德美告訴我『晚會』,而沒有說『舞會』,我不喜歡人太多的地方,那些人我都不認識,很——彆扭。」

  「顧德美的主人也當得真糟,她應該給你介紹一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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