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幾度夕陽紅 | 上頁 下頁


  「顧正的女兒過生日嗎?幫我也備一份禮吧!」何慕天說,又沉了一下,笑笑說:「那麼,我看你還是陪霜霜去參加舞會吧,否則,我真有點拿她的脾氣吃不消。」

  魏如峰一笑,他很瞭解何慕天對霜霜的寵愛和無可奈何。站起身來,正想上樓去拿那份增產計劃,電話鈴響了,接著,阿金在客廳裡喊:「表少爺,電話。」魏如峰走進客廳,握起了聽筒,對方是個女性做作的、嬌媚的聲音:「如峰嗎?猜猜我是誰?」

  魏如峰皺皺眉,不用猜了,準是她。

  「杜妮,對不對?」

  「嗯哼,還好,你沒忘記我!怎麼了?你?忙些什麼?今天晚上來,怎麼樣?」

  「今晚不行,有事!」

  「那麼,明晚,不許告訴我你又有事!」

  魏如峰望著電話機,內心迅速的在做著一番交戰,去?不去?終於,他爽快的說:「好,我明晚來!」掛斷了電話,他轉過身子,一眼看到何慕天正靠在一張沙發上,抽著煙,安閒的望著他。他微微的有點不自在,何慕天的神情是研究性的,深思的。他走過去,掩飾什麼似的說:「該到公司去了吧,姨丈?」

  「走吧!」何慕天站起身子來把煙蒂在煙灰缸裡揉滅,眼睛仍然研究的望著魏如峰。

  走出客廳,司機老劉把汽車開了過來,老劉是個山東人,跟隨何慕天已經多年,為人十分憨直,爽快忠耿,深得何慕天喜愛。他們一同上了車,何慕天仍然沉默的深思著,魏如峰也默然不語。何慕天在想著杜妮的事,他知道杜妮是何許人,冷靜的打量著魏如峰,他可以看出後者那份堅定和理智——這不是一個容易動心的男人。他明白他不必對杜妮的事說什麼,魏如峰是絕不會在歡樂場中沉溺太久的。

  魏如峰注視著車窗外的臺北街道,他心中在想同一個問題——杜妮。他不喜歡明晚那個約會,但他會去。「人生幾何?逢場作戲!」他也不喜歡自己給自己找的這個藉口,那個女人有什麼?三六、二四、三六!他對自己輕蔑的微笑起來。

  顧德美家的客廳,佈置得十分漂亮,顯然大人們有意要讓年輕的一輩痛痛快快的玩玩,都避了出去。於是,客廳裡佈滿了年輕的孩子們,地毯撤開了,打蠟的地板光可鑒人,落地電唱機中播放著一張保羅安卡的唱片,茶几上放著大瓶大瓶的冷飲。顧德美是個略嫌矮胖的女孩子,扁臉,圓眼睛,細細的眉毛和睫毛,長得不怎麼漂亮,但有一股少女的甜勁,還很逗人喜歡。

  今晚,她穿著件翠綠色的大領口的洋裝,被尼龍硬襯裙撐得鼓鼓的大圓裙子,顯得她更加胖了。周旋在客人之間,她對每一個人笑,小圓臉紅通通的,看起來比她實際的年齡彷彿還小了一兩歲。她的三個哥哥顧德中、顧德華、顧德民幫她招待著客人,室內擁擠嘈雜,笑語喧嘩。

  魏如峰和何霜霜的出現,掀起了一片歡呼。何霜霜穿著件大紅的緞裙,衣襟上面綴著一枝黑紗做的玫瑰花,頭髮雖然也是短短的,卻蓬鬆而鬈曲。須邊也戴了朵玫瑰,一朵真的紅玫瑰。袒露著細長而白皙的脖子和肩膀,頸上戴著一串黑寶石的項鏈,打扮得極盡華麗之能事。論相貌,何霜霜確實相當美,濃黑的眉毛像歐黛麗赫本,大眼睛既黑且亮,兩排濃密而微鬈的睫毛如同人工裝上去的。唯一美中不足,是嘴太大,使她不夠秀氣,而且牙齒不太整齊。但是,就這樣,她的美也足以使她出盡風頭了。

  走進客廳,在大家的叫嚷,還有男孩子的口哨聲中,何霜霜像一團火似的在人群中轉了一圈,和每一個她認得的人打招呼,顧德美飛快的趕了過來,何霜霜大叫著:

  「生日快樂!」一面把生日禮物交給她。

  顧德美的三個哥哥都搶了過來,把何霜霜擁在中間,有人播大了電唱機,有幾對已經開始跳起舞來,何霜霜在男孩子群中高談闊論,旁若無人,魏如峰反而被冷落了。魏如峰看了看周遭混亂的情況,找了一個不受人注意的角落中的沙發上坐了下來。偌大的客廳中,只亮著一盞吊燈,而且被紅色玻璃紙包著,光線幽暗極了。靠在沙發裡,他冷靜的打量著這些十八、九歲的孩子,自覺比他們成熟得太多了,看他們那樣子叫嚷笑鬧,他感到絲毫都引不起興趣。假如不是為了陪霜霜,他才不願意來參加這種娃娃舞會呢!

  霜霜開始跳舞了,擁著她的是個瘦高條的男孩子,他們跳得十分野,霜霜在轉著圈子,紅色的裙子飛舞成水平狀態,一面跳著,還一面笑著。看的人在拍手,在狂喊狂笑。電唱機響得人頭發昏。一個舞曲結束,另一個開始。居然是「藍色多瑙河」,優美的音樂一瀉出來,魏如峰就覺得頭腦一清,閉上眼睛,他想好好的欣賞一下音樂,但是,有人捲到他的身邊,猛烈的搖著他,叫著說:「表哥!表哥!來來來,我們表演一手華爾滋。」

  魏如峰皺皺眉,怎麼就不能讓他安靜呢?正想說什麼,霜霜已不由分說的把他拉了起來,看到眾目所矚,拉拉扯扯的也不好看,他只得無可奈何的站起身,帶著霜霜翩然起舞。魏如峰的舞步很紳士派,霜霜跳舞更是內行,身輕如燕,帶起來十分舒服。因此,他們這「快華爾滋」,倒是名副其實的「表演」,大家都不跳,圍成一圈,看他們跳。霜霜輕聲說:

  「跳花步,表哥,帶花步!」

  魏如峰再皺了一下眉,只得跳花步,各種舊式的花步,由於現在跳的人少,反而變得新奇了,魏如峰不喜歡最新流行的扭扭、恰恰這些,他認為舞步中還是華爾滋和探戈最優美,旋律也來得最自然。一曲既終,大家鼓掌叫好,他乘機退了下來,顧德中已經搶上前去,拉著霜霜又跳了起來,唱片換成了一張「吉特巴」。他感到有些氣悶,屋子裡雖裝了冷氣,卻被大家鬧得熱烘烘的。現在許多人都跳起舞來了,衣香、人影、和那快節拍的旋轉看得他眼花撩亂。

  他向窗口走去,卻看到窗前正亭亭玉立著一個纖細苗條的白色人影,像個遺世獨立的小星星。他略微遲疑,就向那銀白色的小亮光走去。可是,還沒有等他走近,那女孩就抬起一對大而不安的眸子,對他很快的掃了一眼,然後,白色的裙子微微擺動,只一瞬間,就像條小銀魚般的溜開了。他走到剛才那女孩子站過的窗口去站著,莫名其妙的有幾分惋惜。下意識的,他在人群中搜索那顆小星星,但,就這麼短短的時間內,這女孩彷彿已經隱沒到地底下去了,偌大一個房間,竟然再找不到她的影子。

  他斜倚在窗口,望望窗外的夜,夜很美好,很柔和,是個適宜於編織夢想的夜。朦朧中,他陷進一種虛虛幻幻,空空靈靈的思想中。商業,不是他的興趣,只是一種需要,他真正的興趣是文學,可是,人就往往不能向自己的興趣走,他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投身在商業界?只單純為了對姨丈的愛?怕他被大魚吞噬?還是本能的對利欲有份下意識的追求?夜色裡,研究分析一下自我是好的。他突然覺得自己比霜霜好不了多少,也是渾渾噩噩的在混日子。這思想使他不安,轉過身子來,他又被那些大鼓小鼓喇叭笛子的聲浪包圍了。

  霜霜正在客廳的中央,和一個男孩子表演跳扭扭舞。在這熱鬧的空氣裡,他越來越覺得寥落起來,用手指輕輕的敲著窗櫺,他百無聊賴的望著那發瘋似的一群。不知怎麼,他的情緒一經低落下去,就很難再提起來,而他每次分析自我都會引起一陣困惑和迷茫。扭扭舞曲告終,不知他們鬧些什麼,有個男孩子高歌了一曲英文歌詞的「青春偶像」,這顯然刺激了霜霜的表演欲,居然也高歌了一曲。魏如峰聽她唱的是什麼:

  「自從相思河畔見了你,就像那春風吹進心窩裡,我要輕輕的告訴你,不要把我忘記——」

  俗不可耐!魏如峰聳聳肩,看看手錶,才九點半鐘,看樣子,他們非玩到十一、二點不會散,何慕天曾交代要他務必陪霜霜一起回來,那麼,他還得在這兒受上兩小時的罪。四面張望了一下,他忽然想起顧正家裡有一間做樣子的書房,裡面藏著些永遠無人翻弄的書籍。記起這書房就在客廳的旁邊,有一扇門相通。他找了一下,找到了那扇門,於是,他不受人注意的走了過去,推開門,閃身進內,再關上房門。

  一瞬間,他愣了愣,那個失蹤的小星星正拿著本書,站在書房的中央,受驚而窘迫的望著他,彷彿她是個犯了過失而被捉到的孩子。他定了定神,對她笑笑。

  「嗨!」他竭力使自己顯得溫和,因為她看起來已經受驚不小。她的嘴唇輕輕的蠕動了一下,卻並沒有發出聲音來。魏如峰打量著她,那小小的臉龐清秀雅致,小小的腰肢楚楚可人,清亮的眼睛裡盈盈的盛滿了不屬於這個時代的寂寞和惶惑,和她那件過時的衣服一樣只屬於她而不屬於目前這年輕的一代。他感到心中掠過一陣奇怪的激蕩,不由自主的走近她,問:「你姓什麼?」

  「楊。」

  「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?」

  「曉彤。」大眼睛輕輕的瞬了瞬他,自動的又加了一句解釋:「早上的紅顏色。」

  他凝視她,她不像早上絢麗的紅顏色,只像暗夜裡一顆寂寥的小星星。他微笑著說:

  「我叫魏如峰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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