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寒煙翠 | 上頁 下頁
六一


  我就坐在那兒,迷迷糊糊的想著這種種問題,室內靜悄悄的,落日把竹影朦朧的投在窗玻璃上,遠方,有晚風在竹梢低吟,輕輕的,柔柔的,像一支歌。我用手托住下巴,半有意識,半無意識的冥想著。我彷彿又看到綠綠,她的臉浮現在夢湖的綠波裡。晚風在竹梢低吟,輕輕的,柔柔的,像一支歌──像一支歌──一支我聽過的歌,那歌詞我仍能依稀記憶:「曾有一位美麗的姑娘,在這湖邊來來往往,白雲悠悠,歲月如流,那姑娘已去向何方?去向何方?去向何方?只剩下花兒獨自芬芳!」

  我猛的跳了起來,夢湖!為什麼沒有人想到夢湖?如果,要躲藏起來,最可能去的地方就是夢湖!那兒是山地人認為不祥,而不願去的地方,那兒有她愛情的回憶,是她多次流連的地方!還有那支歌!那歌詞會暗示她什麼嗎?「曾有一位美麗的姑娘,在這湖邊來來往往,白雲悠悠,歲月如流,那姑娘已去向何方?──」歌詞、苦情花、夢湖,一個山地女孩的殉情──我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冷戰,誰知道她會做些什麼?誰知道?

  我站起身來,似乎有種不自覺的力量在推動著我,我走出了凌風的房間,穿過走廊,走出竹葉居的大門,然後,我每根神經都在提醒著我:「夢湖!」「夢湖!」「夢湖!」我向夢湖的方向跑去,越過阡陌,跑過草原,穿過樹林,我奔向那座山,攀過了岩石,邁上了山坡的小徑,我一直對夢湖走去。

  原野上的風仍然在唱著歌:「曾有一位美麗的姑娘,在這湖邊來來往往──」落日的嫣紅已轉為暗淡,小徑上黃葉紛飛,秋意濃重的堆積在樹林裡,暮色靜悄悄的彌漫開來。我急步的走著,聽著自己踩在落葉上的腳步聲,清脆的聲響在林內佪蕩,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恐怖之感。寒意爬上了我的背脊,我停住,揚著聲音喊:「綠綠!你在哪兒?」

  風在迴旋,樹木在低吟,山谷裡響起了空洞的回音:「綠綠!你在哪兒?」

  我繼續向前走,薄暮的陽光昏昏暗暗,秋風蕭瑟陰涼,叫不出名字的秋蟲在草裡低鳴。遠方,不知那一棵樹上,有隻鵓鴣鳥在孤獨的啼喚。落葉飄在我的頭髮上,再墜落到地下。小徑上,不知不覺的就佈滿了流螢,閃閃爍爍的在黑暗的深草裡流竄,像一顆閃亮的星星,被敲碎在草叢裡。

  我加快了步子,幾乎是奔跑著向夢湖走去,我不願黑暗趕上我,一面跑著,我一面不斷的喊:「綠綠,你在哪兒?綠綠,你在哪兒?」

  穿過了樹林,我喘著氣跑出去,停在夢湖湖邊。把手按在狂跳的心臟上,我四面張望,一面仍然在喊著:「綠綠,你在哪兒?」

  湖面上堆積著厚而重的暮色,綠色的水面上,翠煙迷離,那些四季長開的苦情花,依然是那一片綠霧中的點綴。我沿著湖慢慢的走,邊走邊喊,忽然,我猛的收住了步子,用手蒙住了嘴,我看到綠綠了。

  她靜靜的躺在離湖岸不遠的水裡,紅色的衣服鋪展著,像一朵盛開的苦情花,她的長髮在水裡蕩漾,半個臉浮出水面,蒼白而美麗,她像是在湖水裡睡著了,整個綠色的水柔柔軟軟的伸展著,像是一條綠色的氈毯。

  我怔了兩秒鐘,接著,就狂喊了一聲:「綠綠!」

  不顧一切的,我踩進了水裡,伸手去拉她的衣服,我鉤不到她,湖水已經浸到我的腰際,我不敢繼續前進,因為我的游泳技術太差。折回到岸上,我奔進樹林裡,拾起一支枯枝,再回到水邊。走進了水裡,我儘量深入,一直到水漫到了我的胸前。用樹枝伸過去,我勾著她的衣服,把她拉到我的面前,我喘著氣喊:「綠綠!綠綠!」

  她的手似乎動了一下,她的臉也不像一般溺死的人那樣蒼白浮腫,我心頭狂喜的浮起了一線希望:她還沒有死!緊緊的拉住她的衣服,我把她拖向岸邊。上了岸,我費力的抓住她的胳膊,用盡全身的力量把她拉上岸來。一當失去了水的浮力,她的身子就特別沉重,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有力氣把她弄上岸來的。但是,她終於躺在岸上的深草和苦情花之中了,而我渾身脫力的喘息著,顫抖著,像人魚一般滴著水。

  她確實沒有死,她的心臟仍然跳動,她的手心和胸前也有暖氣。我望著她,知道沒有時間下山去求救,我必須儘快救醒她,否則,時間一長,她絕對活不了。拉住她的兩隻胳膊,我胡亂的拉上又拉下,真後悔中學上護理課學人工呼吸時總在偷看小說。我不知道我的人工呼吸是哪一種的,但居然也給我控出一些水來,而且,她開始轉動著頭,輕輕的吐出一兩聲模糊的呻吟。我用力搓著她的胸口和手臂,希望能增加她一些熱力,一面大聲呼喊她:「綠綠,醒來!綠綠!」

  我拍著她的面頰,掐著她的人中,想盡各種我所聽說過的辦法來弄醒她。給我一陣亂搞之後,她長長的呻吟了一聲,忽然張開眼睛來,像是從夢中醒來一樣,她困惑的望著我,試著要抬起她的頭來,大概體力還沒有恢復,她又頹然的倒回草地裡。

  皺著眉,她呻吟的說:「這是怎麼了?我為什麼這樣子?」

  「你差一點淹死了,」我說,看到她醒來,不禁高興得眉飛色舞:「你為什麼要這樣做?綠綠?幸好我的第六感把我引到這兒來,否則你就完了!你為什麼要這樣呢?任何事都好解決,為什麼想不開?」

  她瞪大了眼睛望著我,彷彿根本不明白我在說什麼。

  「你──救我起來?」她喃喃的問。

  「是的,你以後千萬別再尋死了,」我說:「都是那個傳說中的故事太害人,你差一點成為第二朵苦情花。」

  「尋──死?」她困惑的問:「你是說自殺?」

  「是的。」我仍然在搓著她的手腕,她渾身冷得像冰,幸好並沒有受傷。我忘了她懂得的國語詞彙有限。

  「我沒有自殺,」她搖著頭,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我。「我在這樹林裡躲了兩天,我不知道要做些什麼,也不知道要到哪裡去,我很熱,想泡泡冷水,我想,我是太累了,一到水裡就發昏了。」

  「是嗎?」我凝視她:「你兩天都沒有吃東西?我想。」

  她的眼神疲倦而迷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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