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寒煙翠 | 上頁 下頁
六〇


  「你不要走!」他大叫,從床上掙扎著爬了起來:「我告訴你,那不是我幹的事,我告訴你——哎唷!」他不支的倒了回去,碰到了傷處,痛苦的大叫:「哎——啊!」

  我跑回床邊,用手按住他,哭著說:「好,好,算我相信你,你別再折磨我了,你躺著吧,淩風——」我泣不成聲,真不知道這是哪一輩子的冤孽!

  章伯母和校醫聞聲而至,醫生給他注射了一針鎮定劑,又打了兩針消炎針,他燒得很高,醫生表示,如果發燒持續不退,就只有趕快送醫院。整晚,我,淩雲,和章伯母都守在他的床邊,輪流照顧他,不停的把冷毛巾敷在他的額上。

  他輾轉呻吟了一夜,天快亮的時候,他的燒退了,開始進入平靜的睡眠狀態。

  「他沒事了,」醫生說:「以後只是休養,給他在學校裡請假吧,他起碼要在床上躺兩個星期。」

  他睡得很安穩了,呼吸均勻的起伏著,我注視著他,他熟睡的樣子像個天真無邪的嬰孩。我的淩風!我那樣深深切切愛著的淩風!當他好了之後,他不會再屬於我,我也不會再屬於他。另一個善良而無辜的女孩有權利得到他,這是我離去的時候了。

  「詠薇,你去睡一下吧!」章伯母說:「你已經累了一整夜。」

  「是的,我要去了。」我說,拉平了淩風的被角,再深深的看了他一眼。再見了,淩風!別了,淩風!我抬起含淚的眼睛來望著章伯母。「他醒來的時候——」

  「我會告訴他你怎樣看護了他一夜,」章伯母溫柔的說:「你去吧!」

  我點點頭,沒什麼可多說的了,也不必說了。我慢慢的走向門口,輕輕的說了一句:「再見!」

  走出淩風的房間,我看到韋白一個人站在晨光微曦的院子裡,背著手,望著天空的曙色。看到了我,他深深的審視我,溫和的說:「詠薇,夠你受的了!」

  我沖向他,把頭僕在他的胸前,低低的哭了起來,一面哭,一面說:「韋白,為什麼人生這樣苦呀!」

  他用手攬住了我,輕撫著我的頭髮,像個慈父般拍著我的背脊。這個我崇拜過,敬愛過,甚至幾乎愛上了的男人,這時我對他所有的感情,都綜合彙集成一種最單純的、最誠摯的孺慕之情。以後,我什麼時候再會見到他?我不知道。但幾個月來,他對我幫助良深。

  捧起我帶淚的臉,他低低的說:「詠薇,生命就是這樣,昆蟲每蛻變一次要受一次苦,而成長就在這種痛苦之中。」

  「是麼?」我傻傻的望著他。

  「是的,」他點點頭:「你比剛來的時候,已經長大了很多,你還會再長大的。」

  我也點了點頭,似乎是懂了。低低的說了聲再見,我離開了他,回到了我的房間裡。

  我立即收拾我的東西,我只帶了那頂藍帽子和幾件換洗衣服,留了一張簡單的紙條,在曙色裡離開了幽篁小築。

  我將徒步到埔裡,然後搭車去台中。

  戴上帽子,我對幽篁小築再看了最後一眼,這幢農村的小屋,有我的初戀,我的眼淚,我的歡樂,和我的悲哀。現在,我走了,帶去的只是滿懷愁苦。

  我邁開步子,踏上了一段漫漫長途。

  §第二十一章

  太陽逐漸的升高了,雖然季節已進入了秋天,太陽的威力卻絲毫沒有減弱,那條滿是黃土的公路赤裸裸的曝曬在烈日之下。我的帽子擋不住熱力,汗水在我的頭髮裡面蒸發。我的雙腿疲倦無力,四肢像癱軟成一團的棉花,步行讓我感到非常吃力,而陽光讓我頭暈目眩。我不知道這樣走到埔裡要幾小時,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公路局的車子可乘,(事後我才知道確實是有的,而且只要走到鎮上就可以搭車。)對方向也糊糊塗塗,只是盲目的向下山的方向走。

  這樣走了兩小時之後,我才發覺自己的「出走」過於衝動,第一,我從昨天晚上起就沒有吃東西,再加上一夜沒有睡覺和緊張、恐怖、傷感的各種刺激,早已虛弱到極點,兩小時下來,我已舉步維艱。第二,事先一點計畫也沒有,我即使走到了埔裡,又準備怎麼辦?到台中?然後呢?回臺北?去找媽媽?還是找爸爸?第三,這是最嚴重的一點,我發現我身上沒有帶錢。在青青農場,錢根本毫無用處,幾個月來我沒有用過一毛錢,早已忘記人的世界裡,沒有錢是無法生活的。媽媽走時給了我兩百元,我全放在抽屜裡,離開的時候竟連想都沒有想到,這樣走下去,我怎麼也不可能徒步到臺北,那麼,我該怎麼辦?

  我生平沒有如此疲倦和洩氣過,站在路邊,我翻開每一件衣服的口袋,抖出了我隨手帶的一個小皮包裡的全部東西,只找到了二十三塊零五角錢,這一點錢夠我幹什麼呢?我幾乎想折回青青農場,但是,我的倔強不容許我回頭,青青農場裡那些解決不了的感情糾葛,也不容許我回去,我眼前始終浮著綠綠拚命救淩風時的表情,那樣勇敢,那樣不顧一切!不,反正我不能回去,無論情況多麼困難,我還是要先走到埔裡再說。

  隨後,我發現我的脖子上還有一條戴了多年的金項鍊,這增加了我的勇氣,到埔裡之後,我或者可以找到一家當鋪或銀樓,那麼,最起碼可以換得我到台中的旅費,到了台中,我就可以打電報給媽媽,讓她來台中接我。這發現讓我定了心,我又繼續走上了我的旅程。

  那旅程何等艱苦!許久許久之後,我都忘不了那一天。炙熱的陽光,飛揚的灰塵,我踉蹌的邁著步子,越走越無力,越走越困苦。我的嘴唇開始發幹,繼而喉嚨燒灼,胸腔像要爆炸,胃部也跟著疼痛起來。公路蜿蜒漫長的伸展著,彷佛直通天邊,無論怎樣走,也走不到終點。我的頭漲痛而暈眩,陽光裡有數以千萬的金星在跳動,好幾次,我都覺得自己會倒下去,好幾次,我癱軟的坐在路邊的草裡喘息,像個受傷的、迷途的小綿羊。這樣,我走了又走,不知道走了多久,也不知道走了多遠,但是,埔裡依舊不知在地球的哪一點。

  當我在路邊發現了一塊草地,又發現一座小樹林的時候,我高興得想歡呼,走進了樹林裡,我倒在一棵松樹底下,像一支燒熔了的蠟燭,整個身子全癱瘓了。躺在那陌生的樹林裡,我舌敝唇焦,喉嚨、胸腔和胃部都在燒著火,我用舌頭徒勞的舔著嘴唇,汗珠像雨點般從額上滾下來,衣服都被汗水所濕透,貼在我的背上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