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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四


  「流行病。」韋白吐出了一個煙圈,穿過樹隙的陽光是無數的金色圓粒,在煙圈上下飛舞。「苦悶啦,彷徨啦,迷失啦,沒有方向啦——這些成為了口號,於是藝術、文學、音樂都要去表現這一代的苦悶,這一代的迷失和彷徨。為什麼苦悶?為什麼迷失?為什麼彷徨?年輕人並不完全知道;往往是不知道為什麼要苦悶而苦悶,不知道為什麼要迷失而迷失。在這種情況下,藝術也好,文學也好,表達的方式都成了問題。最後,就只有本人才看得懂,甚至於,有時連本人都看不懂。」他望著我,對我微笑:「詠薇,你還要寫小說嗎?」

  「要的。」我說。

  「維持不生病!」他誠懇的說。

  「我一發燒就來找你,」我說:「你是個好醫生。」

  「我不行,」他搖搖頭:「我不能當醫生,我只知病理,而不會——」

  「處方。」淩風接口。

  我們都微笑了,我又回到原來的題目上。

  「余亞南什麼時候走?」

  「總是這一兩天吧,」韋白說:「這幾天他一直在整理他的畫稿。」

  「到臺北再去找尋他的珍妮?」我喃喃的自語了一句。

  「你在說什麼?」淩風警覺的望著我。

  「沒什麼。」

  離開了韋白之後,我們都非常沉默,我在想著余亞南和淩雲,難道這就是結局?余亞南預備如何處置這段感情呢?毫不交代的一走了之嗎?這就是「忠於自己」的做法?就是「愛」的表現?淩雲知道他要走了嗎?以後,一往情深的淩雲又將如何處置自己?

  「詠薇,」淩風突然開了口,用一種古怪的神色望著我:「你很關心余亞南的離去嗎?」

  「是的——」

  「他對你很重要?」

  我望著他,大笑了起來:「別傻吧,淩風!」

  邁開步子,我跑回了幽篁小築。來不及去洗洗我被汗水所濕的面頰,也來不及用水潤潤我乾燥的喉嚨,我幾乎立即就到了淩雲的房間裡。淩雲正在桌前描一張繡花樣子。

  「淩雲,」我關上門,靠在門上。「你知不知道余亞南要走了?」

  「什麼?」她驚跳了起來,愣愣的望著我。「你說誰?余亞南?」

  「是的,余亞南。我剛剛碰到韋白,他說余亞南已經辭了職,要回臺北去了。他沒有告訴你嗎?」

  「我——」淩雲的臉色變得非常蒼白。「我不知道,我已經好幾天沒有見到他了。」

  「這就是余亞南!」我憤憤不平的說:「這就是他的戀愛,我打賭他根本不準備告訴你,就想悄悄的一走了之。淩雲,這種人你還放在心裡做什麼呢?」

  「不——」淩雲軟弱的倒進椅子裡,把頭埋在臂彎中:「不——我不相信。」

  「是真的,」我走過去,同情的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,「韋白不會說謊。」

  「不——」淩雲痛苦的搖著頭,呻吟著說:「你讓我靜一靜,我現在心亂得很,詠薇,請你讓我單獨在這兒。」

  「好的,」我說,緊緊的握了她一下,低聲說:「不過,答應我不要太難過吧,好麼?」

  她點點頭。

  我輕輕的退出了她的房間,十分為她難過。回到我自己的房裡,我長歎一聲,躺在床上。誰能解釋感情是什麼東西?它使人們快樂,也使人們痛苦,而且,它把人生弄得多麼複雜呀!

  吃飯的時候,我又見到了淩雲。我實在非常佩服她,她的臉色依然蒼白,但是,已經恢復了她的平靜。坐在飯桌上,她莊嚴的一語不發,大大的眸子灼熱的燃燒著痛楚,卻埋著頭不動聲色的扒著飯粒,沒有人注意到她吃得很少,只有章伯母奇怪的看了她一眼:「你不舒服嗎?淩雲?」她關懷的問。

  「沒有呀!媽媽。」淩雲安安靜靜的回答。

  章伯母不再問了,我詫異她那樣精細的人,竟看不出女兒心中的痛苦。

  飯後無人的時候,我悄悄問淩雲:「你想通了嗎?」

  「是的,」她安靜的說:「他必須走,去找尋他的藝術世界,沒有一個藝術家會在一個地方定居的。」

  「甚至不告訴你嗎?」

  「何必要有離別和哭泣的場面呢?」她說。

  「你居然認為他所做的——」

  「都是對的!」她打斷了我:「我依然愛他!」

  我歎息。怎樣固執的一片癡情呀!

  兩天后,韋白來告訴我們,余亞南走了,他甚至沒有到青青農場來辭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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