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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二


  §第十八章

  秋天在不知不覺之間來了,幾乎是一夜的工夫,原野上的槭樹就全轉紅了。綠色的曠野上,到處都是槭樹,綠的綠得蒼翠,紅的紅得豔麗,來到臺灣,這是我第一次嗅到秋的氣息。樹林裡,落葉紛飛,小溪邊,蘆花盛放,夢湖上,寒煙更翠,秋霧更濃。青青農場裡,第一次下種的蠶豆已經結實,第二次的也已下種,玉蜀黍長得已有一個人高,等待著收割,紅薯也都挖了出來,一個個肥大結實。連那塊實驗地上的藥草,都長得一片蔥蘢,茂盛無比,薏苡長出了黑色的種子,硬而光滑,香薷,防風,八角蓮,枸杞等都葉密莖肥,顯然試驗已完全成功。

  我和淩風終日在原野上收集著秋風和秋意,淩風的假期已將結束,這是淩風最後的一個閒暇的暑假,明年夏天,他的暑假要接受預備軍官訓練了,所以,這難得的假期特別值得珍重,何況,等他一開學,我們就必定要面臨離別的局面,即使距離並不遠,即使可以書信往返,我仍然充滿了悵惘和離愁。

  這天我們又來到夢湖湖邊,(近來,幾乎我們大部分的時光,都消磨在夢湖湖畔。)那四季都開的苦情花,依舊鮮豔奪目,湖畔的綠草也青青如故,唯一不同的,是樹林內不再是一片暗綠,而夾雜著無數紅葉,湖邊的草地上,也積著一層落葉。微風輕送,寒煙迷離,偶爾會有一兩片紅楓,被風吹落到湖面上,激起一圈圈的漣漪。綠波紅葉,飄飄蕩蕩別有一番令人心醉的情致。

  我和淩風並坐在湖畔的草地上,他望著我,我望著他,兩人都不說話,他的假期只剩下一星期了。

  半晌,他用手輕輕的摸著我的頭髮,說:「詠薇,我們訂婚吧!」

  「怎樣訂婚?」我問。

  「今天就去和爸爸媽媽說,請韋白來做證人,我們舉行一個簡單的儀式!」

  「難道不需要徵求我父母的同意嗎?」我說。

  「那麼,你趕快寫信,我要在走以前和你訂婚!」

  「寫信給誰?」我淒涼的問:「他們又不住在一起,我也不知道誰是我的監護人!」

  「詠薇!」他憐惜的握住我的手,「那麼,不要得到他們的同意了,你已經十九歲,可以自己作主,你就分別寫信通知他們就行了,好不好?詠薇——我那麼迫切的想要你!」

  「要一個名分嗎?」我淡淡的說。

  「什麼意思?」

  「何必要訂婚呢?豈不是太形式化了?」我望著他:「反正目前我們不會結婚,你還在讀書,我也沒有成年,婚姻還是若干年後的事情。至於訂婚,完全是個形式而已,我知道你心裡有我,你也知道我非你莫屬,還要訂什麼婚呢?不是等於已經訂了?」

  「噢,詠薇!」他熱情的叫,把我的兩隻手闔在他的手裡。「我怕你會變心。」

  「除非你!」我說:「你一直是風流成性,到處留情的!」

  「詠薇——」

  「別分辯!」我打斷了他:「我還會不瞭解你嗎?我打賭在台南你還有沒解決的女朋友,甚至台中、臺北——」我聳聳肩:「有什麼辦法呢?你就是這樣一個人!誰教我愛上了你?只希望以後——」

  「別說了!」這次是他打斷了我,他的嘴唇堵住了我的嘴,輕輕輕輕的說:「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!」

  我閉上了眼睛,他的唇緊壓在我的上面,片刻的時光靜止。然後,我張開眼睛來,他的臉離我只有一寸之遙,他的眼睛大而深,我的臉孔靜靜的浮在他的瞳仁裡。

  「詠薇——」他低喚。

  「嗯?」

  「我們不要形式,讓我們現在就訂婚。」

  「我同意。」

  「我沒有戒指送給你。」

  「有,在我心裡。」

  「證人呢?」

  「天、地、樹林、夢湖,和苦情花。」

  「噢!詠薇,我永不負你。」

  他再吻我,天,地,樹林,夢湖,和苦情花全在我面前旋轉,無數無數的旋轉,一直轉著,轉著,轉著,彷佛永不會停止。他終於放開了我,我望著湖面的寒煙翠霧,望著天空的碧雲,地下的黃葉,周遭全是夢,我們被包圍在夢裡,籠罩在夢裡,我想起第一次被淩風帶到夢湖來,他所向我背誦的詞句:「碧雲天,黃葉地,秋色連波,波上寒煙翠——」那時候,我怎麼會料到,在即將到來的秋天裡,我會和淩風在這湖邊互許終身。但是,淩風快走了,此後前途茫茫,我們的事是不是真成了定局?這天,這地,這湖,這樹——的憑據值得信任嗎?

  「想什麼?」他問。

  「但願你不走。」我說。

  「你留在這兒吧,詠薇,反正無論你跟父親還是跟母親,面臨的都是尷尷尬尬的局面,還不如就住在我們家裡,我有任何假期都趕回來。」

  我搖搖頭。「我不能永遠住在這兒,我必須離去。」

  離去?然後到何處?什麼地方是我的家?離愁別緒一剎那間就對我們卷來,無聲無息的罩住了我們。為什麼人生有這麼多的問題?這整個暑假像是一場春夢,馬上,夢會醒了,先是他離去,然後我也走了——哀愁沉重的壓著我,我有些不知所措的泫然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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