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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三


  「你這主意還真不錯呢!只是,你捨得讓羽裳離開你嗎?」

  「女兒大了,總不能老拴在我的衣服上。何況,」她神色暗淡的說:「讓她遠離開父母的庇護,真正獨當一面的去過過日子,或者,可以使她成熟起來,使她瞭解這人生的艱苦,能面對屬於她的現實。」

  「你對!」楊承斌高興的說:「那麼,我們就這麼辦!明天你送羽裳回去,我也找世澈好好的談談。」

  於是,第二天下午,羽裳終於又回到了忠孝東路的家裡,一路上,楊太太已經把新的計畫對羽裳詳細的說過了,她預料羽裳會反對,誰知,羽裳卻安安靜靜的接受了,一句異議都沒有。到了家,歐世澈已經去了貿易公司,楊太太立即打電話找到世澈,教他去楊承斌的辦公廳裡談話,歐世澈順從的答應了。放下電話,楊太太對羽裳說:「羽裳,媽把所有的話都說盡了,你是個聰明孩子,就別再和世澈吵了吧,吵來吵去,只有你自己吃虧的份兒!懂嗎?從此後,你就認了命吧!」

  羽裳低下頭去,半天,才輕輕的說了句:「既然要去美國,就快些辦手續吧!」

  「你反正有美國護照,手續是很快的,只怕世澈辦起來要慢些。」

  「那麼,」她咬咬牙說:「我先走!」

  楊太太注視著女兒,在那蒼白而淒涼的臉龐上,她看出一份毅然決然的神情。她知道羽裳是已心灰意冷,只想快刀斬亂麻,一走了之了。「這樣也好,」楊太太很快的說:「我馬上叫他們給你辦出境,我陪你去一趟,先去把家佈置好,世澈來的時候就都現成了。好吧?」羽裳低俯著頭。「我明天就走!」她說。

  「你又說孩子話了。」楊太太笑著說:「再怎麼快,出境證也要一個星期才能下來呀!」

  「那麼,」羽裳閉了閉眼睛,「下個星期一定要走!」

  「好吧,好吧!」楊太太無可奈何的說:「下個星期就走!」拍了拍羽裳的膝,她憐愛的說:「換換環境,你會發現什麼都不一樣了。聽媽話,等世澈回來,你千萬別再和他鬧彆扭,離婚的話,是怎樣也別再提了,好不好?羽裳?」

  羽裳輕輕的點了兩下頭,兩滴淚珠跌落在衣襟上。

  「怎麼,又哭了嗎?」羽裳搖搖頭。「別傷心了,孩子。」楊太太撫摸著她的背脊。「人生就是這樣的,有甜,也有苦。」

  「這是成長,」羽裳低聲說:「只是,我為成長付出的代價太高了。」

  「每個人為成長付出的代價都很高,羽裳。」

  羽裳默然不語了。「好了,羽裳,」楊太太站起身來,「你想明白了嗎?如果你已經平靜了,媽也要回去了。既然要陪你去美國,媽也得把家整理整理,交代交代。」

  「您去吧,媽,我很平靜,一生都沒有這樣平靜過。」羽裳說:「你放心吧,我不會和世澈再吵了。」

  「好,那我走了!」楊太太再拍拍她,轉身走出去了。

  羽裳聽著母親走了,她依然坐在那兒,雙手放在膝上,低垂著頭,一動也不動。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,也小知道自己想些什麼,她的意識飄浮在遙遠的天邊,她的思想和感情都像埋藏在一層凍結了幾千年的寒冰裡,冷得凜冽,冷得麻木。好久好久,她才茫然的抬起頭來,喃喃自語:「我有一件事情要做,什麼事呢?」

  什麼事呢?她搖搖頭又摔摔頭,心裡迷迷糊糊的。但是,她知道,她有一件事情要做!

  又呆了半天,她努力收集著自己渙散的意識,把那思想和感情從那千年寒冰中挖掘出來,於是,倏然間,她覺得心臟猛的一抽,渾身劇痛。她閉上眼睛,仰頭向天,低低的說:「從此,楊羽裳,你是萬劫不復了!」

  但是,他呢?俞慕槐呢?像母親說的,過兩三年,他會忘記這一切,過兩三年,他會找著他真正的物件,得到他真正的幸福!男人的世界遼闊,不像女人那樣狹隘,是的,可能!兩三年後,他已另有一番天下!誰知道呢?誰知道呢?可是,萬一他竟沒有另一番天下,萬一他竟和她一樣固執,那麼——「他將陪著你萬劫不復了!」

  她淒然心碎。半晌,她慢吞吞的移向電話機旁邊,坐在電話機前面的沙發裡,她瞪視著那架電話機。以前,她曾多少次守著一架電話,作徒勞的等待!現在的他呢?也在電話機邊嗎?也在癡癡的等待嗎?也在一分一秒的期盼嗎?她深抽了一口氣,把手壓在聽筒上,對自己說:「你必須打這個電話!」

  勇氣,勇氣,她需要勇氣!從未如此怯懦,從未如此瑟縮!勇氣,勇氣,她需要勇氣!再深呼吸了一下,她努力的調勻自己的呼吸,然後,她拿起聽筒來,屏著氣息,慢慢的撥了那個她所熟悉的號碼。

  對方幾乎是有鈴剛響的時候,就立即抓起了聽筒,立則,她聽到他那急促的聲音:「喂?哪一位?」她閉了閉眼睛,再抽了口氣。

  「是我,」她喑啞的說:「是我,慕槐。」

  「羽裳?」他狂喜的喊:「你終於打電話來了!你知道我已經改行做電話接線生了!今天所有的電話都是我一個人接的,我竟沒有離開過這架電話機!」他猛的住了口,喘息的說:「你看我,一聽到你的聲者就昏了,說這些廢話幹什麼呢?快告訴我吧!羽裳,快告訴我!你跟他談過了嗎?」

  羽裳咬緊嘴唇。答覆他!答覆他!你要說話,快說呀!別引起他的疑心!快說呀!快說呀!

  「怎麼了?羽裳?」他焦灼的喊:「為什麼不說話?你跟他談過了嗎?羽裳?」

  「是的,慕槐,」她提起勇氣,急急接口,聲音卻是顫抖而不穩定的。「我們談過了,昨晚談了一整夜。」

  「怎麼樣?他肯嗎?有希望嗎?他刁難你嗎?他提出什麼條件嗎?」他一連串的問著,接著又抽口氣,自責自怪的說:「你瞧我,只曉得不停的亂問,簡直沒機會給你說話了!你告訴我吧!到底談得怎麼樣了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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